正文 十四、當愛情謝幕

我已經很久不見玉米,久得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還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久得念兒提到他的名字時居然感到陌生,久得早晨看見他站在香雲紗店前,還以為自己的妄想症竟然在大白天也會發作。

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香雲紗」的招牌下,站在秋日早晨清涼的風裡,站在冷漠如異鄉的街頭。他說:「我試過了,但是做不到。我不能同意和你分手。我知道這樣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去過你住的地方找你,他們說你搬走了……所以我站在這裡,等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你要我怎麼做,我便怎麼做,只要你答應不離開我。」

我看著他因憔悴而益發使我心動的面孔,聽著他深情的表白,不是不想就這樣奔入他的懷中,與他言歸於好,就像上次做過的那樣。但是小金的面孔倏然從眼前閃過,絆住我的腳步,提醒著我的理智。

「我搬了家,現在住在風荷園……」我準確地報出我的門牌號碼,那個他應該比我更熟悉的號碼,「是小金租給我的,她沒有告訴你嗎?」

玉米驀地愣住,半晌,他艱難地開口:「立刻搬出來,我另外給你找房子。」

「你要跟你老婆爭房客?」我聳一聳肩,故意輕佻地問,「我現在的房租是一個月一千塊,你打算要多少呢?」

「紅顏,別開玩笑。」玉米的語氣和臉色都非常嚴肅,「小金都跟你說過什麼?」

我忽然對他那個如臨大敵的態度非常反感。既然這樣怕老婆,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呢?

這一刻的玉米,多麼像曾經的柏如桐,他們的愛,都一樣吝嗇而自私,規定了種種前提條件,一旦條件不符,愛也就應聲破滅。念兒曾對我說過,愛情不可考驗。而對於玉米,甚至愛情不必考驗,因為我根本可以預知那考驗的結果——他連讓老婆知道這一段畸戀都不敢,何況其他?

就在一分鐘以前,他還對我說「你要我怎麼做,我便怎麼做」,然而我剛一提到小金,他已經在要求我該怎麼做了——他之前的大方,不過是因為賭定我不可能要求他做任何事,我對於他,從來都只有付出沒有要求。即便是現在,我也仍然沒有打算要求他。

「玉米,你害怕什麼呢?」我注視著他,想在他的眼睛裡尋到一點兒真心。

然而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有時候一言不發比唇槍舌劍傷人更深,也背叛得更徹底。

我嘆息,繞過他的身側,取出鑰匙開門。

他閃在一旁,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默默地看我打起捲簾門,跟進店裡來坐下。

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裡,在這個險象環生的都市裡,我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事業,並不指望從面前這個男人手裡得到什麼。即使他腰纏萬貫也好,即使他穿著阿曼尼上街也好,如果我不在乎他,他對於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是我自己要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從而將自己逼進死巷,無可容身——當我決定從他們夫妻間撤足,我的空間反而會大起來。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然要到現在才明白。就像柏如桐不值得香如為他付出一樣,玉米,同樣配不上我的愛情。

「紅顏,我配不上你。」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玉米終於開口了,不料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我反而意外,有些吃驚於他這樣的坦白。難道,他可以聽到我心裡的話?

然而玉米說:「我想我是太老了,老得前怕狼後怕虎,已經沒有年輕人的勇氣。紅顏,你是這麼的年輕,嬌艷得像一株令箭荷花,有種遺世獨立的優美。我很想自己可以為你做點兒什麼,但是我老了,已經沒有那樣的機會,早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這樣的話了。」我忍不住打斷他。無論他說得多麼動聽,都已經不再新鮮。謊言重複一千次可以變成真理,但是理由重複得次數再多,也無法變成現實。

「玉米,你放心,只要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的。」我說。

他看著我,眼神錯綜複雜。

但是我已經不想再讀懂他,我只要懂得我自己就很好了。我決定說得更清楚些:「玉米,我們結束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問我為什麼,沒有再向我拿理由。他微微欠身,然後站起來,轉身離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風裡漸行漸遠,我知道我將再也不會「遇」見他。我們會彼此躲避,用最短的時間遺忘,就彷彿死過一回那樣。

忽然之間,糾纏了我那麼久的心結迎刃而斷,隨風而散了。也許這一切不能怨他,是我自己選錯了愛的對象。愛情不是沒有,也不是遇到卻得不到,而是得不到的愛情,原本就不是真的愛情。

自始至終,是我愛上了愛情本身,愛上了愛情的疼痛,愛上一道美麗的傷痕。自打認識他那一天起,我已經知道他是不屬於自己的、沒可能的,還沒等真正愛上,就已經被那種絕望感打敗了,被悲劇的精神打敗了。於是一跟頭栽進苦戀中無以自拔,所有的時間與氣力都用來想方設法、殫精竭慮,從小金懷裡去搶、去奪,那一分分,一秒秒,那一點點,一絲絲,再也沒有精力和空閑去想這男人究竟是不是值得自己去愛。

愛上已婚的他的真正原因只是因為他已婚。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二者其實不可分。

不是愛情無可選擇,而根本就是一開始我便選擇了錯誤。

玉米的身影終於消失在街頭拐角——生命的每一個轉彎,都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或者結束。我生命中的這一個轉彎,到這裡已經成了絕路。

陽光灑在街角,陽光照不到我站的地方。

我有些後悔見這麼一面。因為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上次在桃葉吧就分了手,至少以後我還會留下回憶,以為自己是為了成全小金才結束這段感情的,那麼這分手至少還有一點兒美感。然而今天他非要來見這麼一面,把所有的話都說得透徹明白,所有的底牌都揭開看清,以後,我是連回憶也留不下的了。

剛想轉身,有個聲音叫住了我:「紅顏小姐?」我回頭,看到封宇庭從街道的另一邊走來,今天我這香雲紗里,還真是客如雲來。

他有著和玉米不同的英俊,相同的憔悴。但是他比玉米直接,不會說話轉彎抹角。他說:「紅顏小姐,我可不可以請你喝杯茶?我想同你談一談念兒。」

於是,我也和他一樣地直截,「可以,不過我想喝酒。」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封宇庭沒有穿警察制服,只是洗得發白的帆布夾克里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種說不出的幹練瀟洒。

我們各自叫了一大杯扎啤對飲,頃刻間便有種推心置腹的熟稔感,彷彿兩個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哥們兒久別重逢。

他大口地喝酒,很直白地說:「我想追求念兒,可是她一直拒絕見我。紅顏,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我的追求,會給她困擾,讓她厭煩?」

「念兒對你,遠遠比你對他認真。」我和他碰一碰杯,決定開門見山,「封宇庭,如果你想追求念兒,那麼先請你問問自己,到底有多少誠意?念兒要的,是百分百純粹的愛情。」

封宇庭的眼睛驀然亮起來,他熱切地說:「我絕對有誠意。只要她肯接受我的感情,我會對她很好很好的。」

即使我剛剛面臨了一次至愛的分手,即使我自己正值心灰意冷,即使別人的故事其實與我無關,然而我仍然為封宇庭的熱情而感動。我愛錯玉米,香如愛錯柏如桐,但是封宇庭不同,他是一個正直而敢於承擔的男人,他和念兒應該有個好的開始。我決定要為念兒抓住他。我要證明給念兒看,這世上絕對有真的愛情,只要相信它,就一定可以遇到。

「以前,柏如桐也說過他是真愛香如的,可是你也知道,香如死得有多慘……」我借題發揮地流了淚。念兒,我和香如都敗得很慘,但是你,我多麼希望你的故事會有好的結局。

封宇庭沒有勸止我,他只是靜靜地坐著,豪氣但是斯文地喝著酒。到這時我益發斷定這個人不容錯過,被他愛上是念兒的運氣,然而,他有沒有這份運氣接受完整的念兒呢?

我擦乾眼淚,繼續說:「念兒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存在,可是她又強烈地渴望著和那樣的愛情不期而遇。也許是香如的例子嚇壞了她,讓她覺得愛情只是錦上添花的奢侈品,經不起一丁點兒變故和考驗。她一再地拒絕你,其實是因為她真正想逃避的人,是她自己。」

我很努力地想表達清楚自己的擔憂,然而發現這不成功,該如何繞開艷舞的概念而完成題目,讓封宇庭了解那真正的癥結所在?我無奈地住口,悶頭喝酒,思索另一種語言方式。

但是封宇庭似乎已經明白了,他仍然用他的方式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念兒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可以跟我說實話,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我苦笑。既然是難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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