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還君明珠雙淚垂

這段日子裡,我是一直在躲小金的,沒想到還是要面對面。

就像白蛇躲不過法海,第三者終究避不開原配的追殺。

自從同玉米和好後,我們的愛比以前更加瘋狂、熾熱。每一次的見面,都彷彿是世界末日。也許是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時間無多,我只有在有限的相聚里,盡情地愛他、愛他、愛他……

因為心虛,我開始不住地尋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一次次推小金的課,也推開她的約會。

可是她好像黏上了我,隔三岔五地給我打電話,指使我做些這樣那樣的瑣事,諸如幫她買化妝品、替她訂戲票、代選給朋友慶生的禮物之類,彷彿我是她家的鐘點女工。

有時我剛赴玉米的約會,小金的電話便接踵而至,內容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近乎無理取鬧的廢話,像是寶寶不聽話惹她生氣啦,保姆又跟她鬥嘴啦,甚至是新買的粉盒裡發現了碎紙屑……

電話一說便是半小時,渾不管我是不是方便接聽。她就是這樣霸道地、理直氣壯地佔用著我的時間、折磨著我的情緒,令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我漸漸懷疑她是存心。

她或許已經知道了我和玉米的交往,種種造作,都是演技。

她故意不發作,卻看戲一樣地擺布我,叫我疲於奔命。

她不僅是好演員、好觀眾,還同時是好編劇、好導演,存心讓我在沒有尊嚴的愛戀里枯萎,直到不戰而退。

我終於從躲著小金髮展到躲她的老公——和玉米在一起,不再是單純的快樂,纏綿之際,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冥冥之中偷窺著我們。

曾經,我登堂入室地偷窺他們夫妻的家。如今,這一切加倍地回報在我身上。

感情是一筆孽債,也許現在是還債的時候了。

我想過要退出,但是小金已經殺上門來,如何面對?

但是看她的神情態度,又不像是要即刻發作,難道所謂的狐狸精另有其人?

我怔忡不安,手足無措。而小金已經看到了那幅香君紈扇,造作地叫起來:「天啊,這是你剛畫的,太美了!」她幾乎是天真地仰起頭來,笑眯眯問:「這是要做什麼用的?」

「長裙。」我賠著笑答她,「這是秦淮八艷之一名妓李香君的畫像。」

「做雞的?」小金粗俗地笑起來,「以前留下來的名女人多半是妓女,良家婦女反倒沒名沒姓,好歹有那麼幾座貞節牌坊,還大多叫個什麼氏什麼氏的,跟的夫姓,連正經名字也沒有。反倒是妓女,一堆一堆的,真是笑貧不笑娼——現在這時尚好像又回來了,小雞滿街跑,情人最吃香,不是有句話叫什麼『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嗎?男人呀,就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貪得無厭的。」

我益發心虛,不知小金這番話是臨場發揮還是指桑罵槐。我彷彿是一個面對失主的賊,不知道該把贓物藏在哪裡才不被發現——做賊的總以為只要沒被查到贓物就不算有罪,可是他們忘記了真正的罪證其實是那隻無處藏躲的手。而我,可有斷腕之志?

忽然,那件新完工的錦衣彷彿擁有了獨立的生命,驀地掠過一陣水紋樣的抖動,擱在桌角的一瓶顏料翻倒下來,不偏不倚,悉數潑灑在小金名貴的新套裝上,慘不忍睹。

小金驚叫起來,我也一陣顫慄,是風?還是小金的話觸怒了那些曾在歷史畫卷中艷幟高張的芳魂?

店員趕過來幫我招呼,我也忙不迭地道歉,拿出自己的衣裳讓小金換上。小金懊惱:「不換了不換了,司機還在外面等著呢,走,你這就陪我走一趟去!」

青碧池水,蜂腰石橋,大片的荷葉隨風低語,送來陣陣清香。這還是車水馬龍的大都市嗎?這是世外桃源還是太虛仙境?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我扶著石欄杆望下去,看那荷葉田田,游魚接喋,不禁看出了神。

小金不耐煩地催促道:「別看了,我們辦正事要緊。」

正事?哦,我是來幫小金捉姦的——玉米有了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玉米的情人,幫著玉米老婆來捉拿他的另一個情人。這是筆什麼賬?我該慶幸落案的人不是我,還是該悲哀玉米的三心兩意?

做不成原配還可以說是有緣無份,連專一的情人都做不成,又算什麼呢?

我緊緊地扶著橋欄,彷彿怕掉到荷花池裡去,又像是怕小金強拉我走,或者,是害怕面對玉米的情人——我能苦心孤詣地和玉米的老婆做朋友,並不代表我有勇氣也和他的另一個情人面對面。

「小金,我們這樣子打上門去,合適么?」我趑趄著,「你怎麼知道那人住在這裡?再說,要是對方報警,我們可能會理虧的。」

「我們會理虧?」小金又發出了那種令人寒顫的冷笑,「這房子是我陪郁敏選的,我才是戶主,我來看看自己的房子,有什麼可理虧的?倒是那個賤人,她才是鳩佔鵲巢,就算被我打破頭,也只好吃啞巴虧。報警?難不成警察局還管人家大老婆修理小老婆不成?哼,要真是擱在過去,當個小老婆也還好了,總算有名有份,現在,不過是個送上門的賤貨,死了都白死!」

胃部又開始翻湧,我努力地忍著叫自己不要嘔吐。小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支利箭,對準我心底最疼痛的那個位置射去,箭無虛發。

七棟三樓二號。小金將下巴向我一揚:「就是這間,按門鈴吧。」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我陪她做這樣的事?

我看著那扇門。不知道推開之後,自己將看到什麼,遇到什麼。

也許這是一個陷阱,根本沒有另一個情人,小金要我來,是為了將我滅口分屍、挫骨揚灰;也許這裡是另一個鬼屋,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將我吞噬。

世上最神秘的物事就是門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在門的背後,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

每一扇門都是一個謎面,門不推開,就永遠不會知道謎底會是什麼;而知道了謎底,卻不知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要不要聽命於小金,敲開那扇門?我們的交情還沒到如此諳熟的地步吧,如何她竟這般對我頤指氣使?

然而我又用什麼理由拒絕呢?一個情人在原配的面前,除了委曲求全,是沒有還手之力的。

門鈴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沒有人應門。

小金取出鑰匙來,自己開了門進去。屋子是新裝修的,油漆味兒還沒散盡,新傢具上蒙著一層薄灰,顯見從來就沒人住過。

這時候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裡根本沒有住著什麼玉米的外室,小金的一切,只是做戲。

門終於打開,藏在門背後的卻不是謎底,而是另一個謎——空城計。

我忽然覺得無比的厭倦,有種虛脫的無力感。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我為什麼要聽從別人的安排與擺布?為什麼要讓別人決定我的命運?如果說愛一個人是沒有罪的,為什麼我的愛會使我不僅成為愛人的奴隸,甚至還同時成了我所愛的人的夫人的奴隸?

然而我只得陪小金將這齣戲演下去,強笑著:「這裡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你是不是多慮了?」

「難道我弄錯了?」小金詫異地笑道,「明明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看見郁敏跟一個女人在這裡出出進進呀。難不成見了鬼?」

見鬼?我才最有資格說見鬼呢。小金分明是在投石問路,她對我和玉米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但是我不想再猜她的心。

猜測玉米的心已經讓我心力交瘁,如何還有餘力去猜測他的妻?

一段不見天日的愛戀,不僅彼此的相處無法做到光明磊落,原來就連思緒都變得陰晴不定。

面對小金的一再試探,我只得以不變應萬變,淡淡地笑道:「也許是你在疑神疑鬼吧?不管怎麼說,現在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老是覺得郁敏有古怪。男人到了這個鐘點上是最靠不住的,有了事業賺了錢,就飽暖思淫慾起來,天下什麼吃的喝的都嘗過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就剩下找小蜜這件事,天天換花樣兒都沒個足夠的。要是他隨便那麼玩一玩呢,我倒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不理就算了,反正這些年來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次他玩得太大了,居然金屋藏嬌起來,那是要來真格兒的,我就也給他來個真格兒的,要那賤人吃不了兜著走。」

我越聽越疑心,覺得每一句都是針對我而來,卻無法辯駁,不然豈非不打自招。我益發厭倦,已無心戀戰,只想快快結束這一切,「不是已經證明是虛驚一場了嗎?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麼還越說越生氣了?時間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家裡還有大堆煩心事兒等著我呢。」我說。

「煩心事兒?我幫得上忙不?」小金換了一副殷勤的面孔,笑著,「捉姦這麼大的事兒你都幫我,夠朋友。你有什麼事兒也儘管說,我幫得上忙的,一定幫。」

這種忽冷忽熱忽嗔忽喜的招術也許並不新鮮,但也的確弄得我暈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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