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錯愛

和一個鬼魂同居,總覺得緊促,急景殘年似的,時間變得異常有限,沙漏樣從指縫間溜走,抓不緊也留不住。可是到了夜間,夜晚又未免太長了。

總是連綿不斷的噩夢、無休無止的魅歌、穿梭的白色影子、重重疊疊的霧氣,這一切令我的夜晚如卧針氈,每一分鐘都是那樣難捱——地獄裡煎鬼,當無非如此。

我幾乎要害怕回家了,但是我又怎麼能放下香如不理呢?

她只是一個迷路的鬼魂,忘記了自己的來歷和去向,在人間只有這一個地方可棲,只有我和念兒兩個朋友可信,我們不管她,誰管她?

日復一日,不管腳步是多麼沉重趑趄,最終還是將我準確地帶回家裡,讓我和一隻鬼一起,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品茶、閑話家常,然後各自回房,開始一晚的噩夢。

有時是真的做夢,大多關於香如。我看到她走在一個長長的巷子里,長發飛揚、左瞻右顧、遲疑彷徨,很不情願的樣子。夢中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臉,神情迷茫,就如同我醒著時看到的那樣。

有時我則不能確定是夢還是想像——當奇怪的聲音再次將我喚醒,我告訴自己不要理,但是身不由己,還是會夜夜穿過客廳往香如的房間偷窺。

在那裡,我看見香如穿著古代的衣裳,和許多寬袍大袖的女子圍坐在一起,就像同我和念兒坐在一起時一樣。她們談話、剪花、彈箏,甚至做遊戲,那些遊戲也都是很古老的雙陸象棋之類。

我看著她們雲里霧裡的姿容,猜想這一位或許是魚玄機,那一個可能是蘇小小,戴鳳冠的或是楊玉環,跳舞的應是趙飛燕……她們的身體彼此穿越而毫無障礙,無論喧囂得多麼熱鬧都不發出一絲聲響,而那若有若無的凄美音樂,只是飄浮在空中的難以捉摸的音符,不屬於任何樂器。

窗外,簾鉤上懸著一彎月牙,淡得等於沒有。

無法確知我的所見所聞究竟是幻象還是真實,因為那一切就像誌異小說里寫的那樣,總是在天明前消逝無蹤。而不論我在夜間有著什麼樣的奇遇,醒來時,永遠躺在我自己的床上,我又不敢去問香如,怕驚了她的魂……

不過也不必問了。鬼魂自然應當是幻覺,香如也是幻覺,不僅死後是幻覺,生前也是幻覺,柏如桐是幻覺,玉米是幻覺,香雲紗是幻覺,愛情是幻覺,連同人生都是一場幻覺。

鏡花水月,浮光掠影,我看鬼魂是虛,她們看我,又何嘗不是夢裡風景?

但是柏如桐卻不肯忘記香如。他在星期五的早晨打來電話,要求登門拜訪。

幸虧電話是我接的,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問,只急急忙忙地說:「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出去,這會兒家裡沒人,一小時後我們在上次見面的那個西餐廳碰面好嗎?」

絕不能讓他上門,絕不能讓他見到香如,為了香如,我必須說謊。「不,不要來家裡等,因為大廈出了事,這幾天拒絕訪客,就在餐廳等好了。我很快就會到的。」

剛掛上電話,香如自裡屋走出來,茫茫然地問:「是誰?」

我心中暗呼好險,要馬上去郵電局停了這個號碼才行,不然早晚會穿幫。「有客戶想訂一套金陵十二釵的手繪真絲長裙,約我出去面談。」我說。

又是一個謊言。

這幾天里,為了掩飾真相,我說了數不清的謊話,這樣顛倒黑白,已經駕輕就熟。

看著香如蒼白而美麗的臉,我眼前不能拂去的,卻仍然是她曾經粉身碎骨的慘烈。不,絕不能讓她再受傷害,絕不可以要她再次消失,為了保護香如,留住香如,別說撒謊,再荒謬不合理的事我也願意做。

我對著鏡子做深呼吸,然後,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女戰士那樣,昂首挺胸地出門了。

連和鬼魂同居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人是我不能應付的呢?

辦妥停機手續再趕到餐廳,柏如桐已經到了,面前放著一瓶伏特加,已經消去大半,樣子比我幾天前在墓園見到的更憔悴了,幾乎油盡燈枯。

我嘆一口氣,坐下來,給自己叫了一杯咖啡,然後靜等著柏如桐開口。他找我來,無非是要表白對香如的愛與懺悔,希望有雙耳朵聽他宣洩吧?其實愛與不愛、虧不虧欠都是他個人的事,不過人總是這樣,不但自己要找借口原諒自己,還要得到別人的承認。

「你比夏念兒要溫和。」沒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樣。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不會打架,也不會罵髒話,但是,不等於我贊成你的所作所為。」

「你是香如的朋友,你們都認為我配不上香如是嗎?」柏如桐幹掉手中的那杯酒,已經有了七分醉意,「誰會明白我?我也是受害者。我的女朋友失身,我只不過發了兩句牢騷,她就去跳樓,叫我背上一輩子的負擔,還被罵成是殺人兇手,難道我不無辜嗎?我就不值得同情嗎?」

我很想學念兒那樣痛斥他,罵得他狗血淋頭,但是他已經是個醉漢——即使他醒著的時候,也未必可以溝通,這不是個能夠講得通道理的人。他心中所想的,第一位永遠是他自己。香如被流氓襲擊,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吃虧丟面子;香如死了,他又先想到自己是不是冤枉,連念兒對他不友好都放在心上——在他心裡,香如佔據的分量有多少呢?

是的,我認為他配不上香如,他不配得到香如的愛,他甚至不配得到我的寬容和安慰。

我決定一言不發。

但是柏如桐另有要求:「我想看看香如的房間,看看有什麼可以替她收拾,留作紀念的。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她的家裡人參加完葬禮就回去了,我本來應該一起走的,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走,我得帶著她的東西走。」

「她的東西都已經燒了。」我脫口而出。

「至少讓我再看看她的房子。」柏如桐堅持。

「不行。」我比他更加堅持,「房子已經租給別人了,今天你打電話來時,我正在和人辦交接,鑰匙都交出去了。」

自從香如死而還魂後,我的說謊功夫已經日漸進步,簡直出口成章。

柏如桐有點兒懷疑:「房子租出去了?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發生了這樣的事,誰還敢再住在那裡?我們都想早點兒把這件事忘掉,當然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忍不住諷刺,「我相信香如也寧願你忘記她,而她,也不願意再記得你。」

這一句我說的是真話。香如已經忘了柏如桐,讓她留連不肯離去的,並不是愛情,而是理想——《流芳百世》剛寫了一半還不到,這才是她未了的心愿,才是她回來的真正理由。

我真該感謝那些古老而美麗的魂魄,也許真正生生不息的靈魂是她們,是她們將香如送還給我們,要她替她們樹碑立傳,將她們的故事流傳千古。我們怎能不盡心竭力地幫助她們,也幫助香如還願呢?

然而我又很矛盾,既怕她專心寫作未免太過傷神,又怕她完成了功課就會離開我們。一個人一生中,尚不可以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又怎麼可以兩次失去同一位至愛親朋?

我催促柏如桐道:「還有什麼事嗎?我約了人,要先走。你呢?什麼時候離開這兒?」

柏如桐將頭抵在酒瓶上,苦惱地說:「我不是不想走,可是我有一種感覺,香如好像沒有死。我總覺得,她還在,有時我回頭,會聽到她在說話,可是我要找,又找不到她。她好像就在我的身邊,就在這城市裡,躲在哪兒不肯見我。紅顏,你幫幫我,幫我找她,跟她說,我好想她……」

我有些憐憫,他與香如相愛經年,總算也還有些靈犀,可以感知她的存在。然而香如現在,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大概也就是他了吧?

柏如桐仍在絮絮叨叨:「香如以前很體諒我的,從來不會和我真正慪氣。那天在電話里,我也沒說什麼嘛,就是發了兩句牢騷,她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呢?她就不想想,她這麼一死百了,我怎麼辦?現在她家裡人不原諒我,你們不原諒我,連我家裡人也怪我,我有什麼錯?難道女朋友被人輪姦了,事情又上了報,我不該生氣嗎?我不過說了兩句心裡話,怎麼就成逼死她的兇手了?我也沒說什麼呀。本來嘛,要是她不那麼古板,不那麼好強,早點兒跟我在一起,哪會有那麼多事……」

我忍了又忍,總算沒有將手中的咖啡潑到他臉上去,只是哽著聲音說了一句:「這些話,你留著等香如轉世的時候再跟她說吧。我約了人,要先走。」

「你約誰了?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這裡我就認識你們幾個人。你是香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朋友,就陪我喝幾杯。」柏如桐抬起露出紅絲的雙眼,他真的醉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個脆弱的沒種的男人,永遠只知道愛惜他自己,永遠在向別人索求幫助,只有香如才會那麼傻,忍受他許多年,我有什麼理由遷就他?

我站起身,把一張鈔票壓在咖啡杯下:「對不起,我真的約了人。」

「你騙我。」沒想到柏如桐隨之站起,猛地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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