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魘

屋子裡沒有開燈,有霧氣從窗外湧進來,瀰漫蒼茫,惟一的一點亮光來自香如的手提電腦。它打開著,屏幕幽藍,映著香如的臉,青白不定。

不,這不是香如,香如已經死了,站在我面前的,只能是——頭七,還魂夜,念兒的舞蹈——難道,難道這個是鬼?我真的見鬼?

「啊……」我尖叫起來,然而念兒猛地撲上來捂住我的嘴,同時迅速俯身,在我耳邊喝令:「閉嘴!」

香如詫異地看著我們問道:「紅顏,念兒,你們在幹嘛?」

「我們打賭呢,等下告訴你答案。」念兒故作從容地笑著,強拉起我走進她的房中,轉身關上房門,並順手開了燈。

她的手一松,我便癱軟在地上,有細密的冷汗從背上直流下來。我知道,我見了鬼!

我真的見鬼了!有一個鬼,香如的鬼魂,她回來了!

現在她就和我們共處在同一屋檐下——我們的三香居,已經成了鬼屋!

「念兒,怎麼辦?那個……那個是……」我喃喃著,六神無主,明知見鬼,卻連一個「鬼」字都不敢說出口。

就在前夜,我還擁抱著香如的衣裳呼喚她的靈魂歸來,然而現在我知道,當確定一隻鬼魂真的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時,我其實是沒有能力承當的。

我的友情,原來和柏如桐的愛情一樣,不過是葉公好龍。

念兒在我身邊蹲下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也是一樣地緊張,卻比我篤定。

「紅顏,聽著,我下面說的話,你可能覺得匪夷所思,就連我自己,也是一直聽說過,卻從來沒有想到會真正遇見——香如還魂了。她生前聰明過人,死後也靈氣不散,又加上有未了的心愿,又有我們替她招魂,就真的回來了。這種情況,在術語中叫做『魘』。」

「魘?」我莫名其妙,如聽夢囈——鬼話也的確比夢囈好不到哪裡去。

霧氣從窗外沒完沒了地湧進來,陰冷的濕黏的霧氣,彷彿地獄的使者在搖動他們的旌旗。今早離開的時候,窗戶明明是關著的,誰把它們打開了?是香如嗎?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冷霧?是香如的歸來把地獄之門向我們敞開了嗎?這些不安地涌動著的,到底是霧氣還是冤魂?

我抱著雙肩,顫抖得幾乎無法發出聲音,只會獃獃地重複著一個字:「魘?」

「是的,魘。」念兒回答我,也許是錯覺,她的聲音在霧氣中聽起來是這樣陰森冷郁,宛如閻王斷案。

「死去的人如果有很強的精神力可以將原形凝聚,就會還陽。但是她還陽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實的,她會忘記一些事情,與她的死有關的事情,不再像正常人那樣思維合理,會有些恍惚,而恍惚的程度視各人的精神力強弱不同而不同。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香如對自己生前的事情到底記得多少,也不知道促使她回來的真正力量是什麼,只得一點一點地試她,小心相處,切不可以莽撞說話,刺激了她。」

「相……相處?」我驚得結巴起來。與一隻鬼相處?還要跟她說話,試探她的記憶?萬一她不記得生前的事,卻只知道說鬼話怎麼辦?「我們,一定要和她相處嗎?」

「當然。」念兒嚴肅地回答,同時加重她手上的力量給我打氣,「紅顏,你聽我說,你要振作起來。香如是我們的朋友,她雖然死了,靈魂也是善意的,沒什麼好怕。她不會傷害我們的。相反,我們要幫助她——也只有我們可以幫助她了。」

「我們,要怎麼幫助她?」

「還魂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們的靈魂生活在人世間,好比夢遊一樣,不能被人驚醒,所以叫做『魘』。你也知道,不管夢遊的人做什麼,不可以驚動他,任由他去,不能叫醒他,也不能阻止他,不然那人就會有危險。魘也是一樣,不可以被人提醒她死去的事實,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如果她知道真相,會怎麼樣呢?」

「那就會真正地死去。」念兒嘆息,一字一句,「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這陰冷的詞攫住了我,令我不能回應。

魘、還陽、精神力、魂飛魄散……這些平時我想也想不到的概念,此刻如此離奇地出現在我面前,我真有些六神無主,有種魂飛魄散的無力感。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我求助地看著念兒,如祈神明。

念兒此刻就像一個執事的女巫,眼神閃亮,發布號令:「就像沒事人一樣,走出去,跟香如打招呼,聊天、一起吃飯、喝茶、看電視,和平時一樣。千萬不要拆穿她。」

「和,和一隻鬼吃飯?」我幾乎要暈過去,鬼不是只享用一點兒人間煙火聞聞味兒就可以了嗎?她會不會要我們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燒給她吃穿?又或者她把別的鬼也招上來一起開會,也都要我們幫它們完成心愿怎麼辦?我們會不會被附身?會不會被吸了陽氣?

「念兒,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呻吟著,頭痛欲裂。

「做不到也得做,難道你不希望我們三個重新在一起嗎?」

「可這是兩回事。如果可以救活香如,為她做什麼我都願意,可是她已經死了,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她不是人,她是,她是……」

「那麼,你就走出去大聲告訴香如:你已經死了,不要再來找我們。她就會立刻消失,永遠不再出現。」念兒威脅我,「你要不要這麼做啊?你怕鬼就出去跟她說,我保證香如不會傷害你,我保證她魂飛魄散,就此消失!你要不要驅鬼,要不要?你說啊,你去啊,去啊!」

「我……」

念兒不理我,猛地拉開門,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香如,香如,紅顏有話跟你說。」

「是嗎?」香如飄飄然地走過來,幽幽地看著我,「紅顏,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我……」我咽了一口唾沫,哆哆嗦嗦地說,「我有點兒感冒,想問你要點兒感冒藥。」

「你感冒了?是不是淋了雨?難怪直發抖。」香如毫無心機地點點頭,又一路飄去她自己的房間,開門,走進去,再出來,手上托著兩粒葯和一杯水。

鬼倒的水,我敢喝嗎?敢保那水不是孟婆湯,喝了會忘記一切?又或者,是黃泉里的水也說不定,又苦又澀,是屍骨所化。我衝進洗手間,忍不住又嘔吐起來。

隔著門,聽到香如在嘆息:「紅顏的身體真讓人擔心,總是生病……」

香如就這樣回來了,以一個人的姿態,一隻鬼的意念。

我安慰自己,既然這世界上有徒具形體沒有生命的植物人,自然也就可以有純粹依靠「精神力」而存在的鬼魂。這只是一種自然形態,是客觀存在,沒什麼可怕的。

不論現在的蘇香如是人還是鬼,她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必須保護她、幫助她,與她同在。

她仍然睿智,熱愛寫作,但是不大懂得歡笑,總像是時間很緊似地趕稿。不思飲食,也不知睏倦,大白天也要拉上窗帘,本能地畏光,卻說不出所以然。煙抽得很兇,彷彿靠抽煙就可以飽了——有時我想,或許最合宜於她的,應該是幾炷上好的檀香?

我一直驚異於她回來的真正理由,但是她不提,我便不敢問起,怕驚擾了她。

有一天我回家時看到她在對著鏡子化妝,唇膏、香粉、腮紅……一層層地塗上去,努力地化,努力地化,彷彿畫皮。

「香如,今天精神不錯?」我招呼她。

精神。如果說鬼是一種精神力的話,那麼香如的精神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的。因為除了精神,她並無其他。

「紅顏,我怎麼化了半天妝,臉色還是這麼蒼白?」香如對著鏡子苦惱,「我想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兒。」

我嘆息,走過去拿起粉刷:「我來幫你化。」

輕輕地一蘸、一掃、一抹,再輕輕均勻,她的臉上驀地有了幾分春色。香如有些歡喜:「還是你手巧,我現在怎麼連化妝都忘了。」

不,不是她忘了化妝,而是人間的脂粉不合她用。只有借了我的手,才可以讓那些胭脂水粉活色生香。

「紅顏,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用,不會化妝,不會做家務,而且好像記不起很多事情了。我這裡老是恍恍惚惚的,不能集中精神。」香如指著自己的頭,十分苦惱,「你們不讓我上班,又不許我出門,連報紙都不讓我看,我很悶,好想出去走一走,也許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會好一些?」

「你不能出去。」我大急,但是立刻按捺自己,換上平和的口吻,哄孩子一樣地勸她,「你出了車禍,腦部受到震蕩,免不了會覺得恍惚,醫生說失憶只是暫時的癥狀,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車禍」是念兒的主意,她用這個借口來解釋了為什麼香如總是覺得疼痛,又為什麼要請長假在家休息。我們用這個理由將她「軟禁」起來,防止任何人見到她,驚醒她的夢,打破她的魘,叫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這是多麼可怕的詛咒。它彷彿一柄猙獰的利劍懸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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