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還魂夜

不能相信,香如就這樣離開了我。她的笑聲,她的姿態,我還可以記憶得那樣清晰,彷彿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她,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然而,她怎麼竟從這世上消失了?

人死如燈滅,香如,她曾經給過我的一點光明,也從此熄滅了么?

她曾經說過,愛情就像科學、宗教一樣,是一種信仰。她向我們背誦《資本論》:「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裡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裡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她說,「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愛情,需要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勇氣。」

然而,她的愛情欺騙了她,她失去了她的信仰,於是失去了生存的勇氣——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香如的愛情,宛如地獄。

夜裡到客廳喝水,依稀聽到打字聲,半夢半醒中,我本能地轉身推開隔壁門說:「香如,又在熬夜?」

一語問出,方想起已是人去樓空,禁不住心痛如絞。

房間空蕩蕩的,即使開了燈也仍然顯得陰森,衣櫥桌椅什麼都沒有少,可是香如不在,這便成了一間空屋。我打開香如的衣櫥,看到滿柜子長長短短的白衣,再沒見過比香如更執著於白色的女子。

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子。

我將頭埋在香如的衣裳里細碎地哭起來。

白衣不是香雲紗,它們禁得起揉洗,卻禁不得半點兒污染。

香如的氣息還溫婉地留在衣間,她的父母曾經提出要將這些衣裳收走,是我苦苦哀求留下它們的,我捨不得。我總覺得香如隨時都會回來,我怕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香如的母親是位中學老師,短髮,眉目清秀,有點兒像月牙兒,彎彎地向下,嘴角卻彎彎地向上,分明很喜相的樣子,卻偏偏是一臉的悲傷。大概一路上已經哭得太多了,來到靈堂時,她反而不曉得哭,只是看著棺里沉睡的女兒,異常困惑:她平時很整齊的,怎麼會選這樣的死法?彷彿女兒自殺這件事本身其實平常,最想不通的只是她自殺的方式。

香如的父親為人嚴肅,極其沉默,除了自始至終一直緊緊地挽著他妻子的手臂外,幾乎不曾說話。但是當妻子置疑女兒死後的衣冠不整時,他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迅速脫下身上的黑西裝外套,將她蒙在女兒的臉上。他的動作很輕很輕,彷彿她的女兒並不是死了,而只是在沉睡,他怕驚擾了她。

他們的哭聲,直到香如的靈車推向焚屍爐時才忽然爆發出來……

那麼多天過去,香如的父母一直都不能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那對傷心的老夫妻白髮人送黑髮人,在短短的幾天里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急劇地衰老。柏如桐是陪著他們一起來的,他殷勤地奔前跑後,但是憤怒的父母執著地拒絕與他對話,於是照顧他們的責任便落到了我和念兒的身上。

香如母親在賓館裡病倒了,她支撐著為女兒的墳親手撒過土便離開了。我和念兒再三保證,一定會遵循七七的規矩來為香如焚紙,絕不叫她寂寞。

關門的時候,我發現桌上香如的手提電腦打開著,只是處於黑屏狀態,才使我在進門的時候沒有留意到那盞小小的紅燈。我隨手敲一下回車鍵使它恢複工作,發現頁面是一篇未完成的短稿——《流芳百世之倩女離魂》。

香如,是你要暗示什麼嗎?這電腦是從香如跳樓起便沒有關上過,還是念兒曾經進來打開過?

倩女離魂,張倩女的靈魂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即使她的軀體卧床不起,她的靈魂卻依然活色生香。香如,你可也會這樣?

香如,香如,我是多麼想念你。香如,回來吧,如果你的靈魂也可以脫離軀殼來與我相會,我會張開懷抱迎接你的,我一定不會害怕,我們會再在一起,好好相愛。

香如,回來吧!

秋山之上,又多一座新墳。

那墓碑之下埋著的,那黑邊相框里嵌著的,可是香如嗎?

我看著她稜角分明的臉,黑白分明的眼,唇齒分明的笑容,欲哭無淚。香如,香如,我不能原諒你這樣地辜負我。我們承諾過的,要同心協力,嘗試彼此相愛,嘗試不依靠男人生存。可是,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為什麼你不能滿足於僅僅愛我就可以幸福?至少,我不會讓你傷心。

你說過不喜歡寫烈女,因為真正的剛烈堅強應該是能屈能伸。可是你自己卻做不到。

磨難來的時候,你竟背著我,選擇了從十八樓上一躍而下,以這樣一種剛烈的姿態結束了短暫如春花的生命,一朵經霜萎謝的花。

香如,你忍心負我?你害我背上一世的懺悔,你害我失去最好的朋友,你害我再也不能相信愛情——是你告訴我最純潔的愛情版本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在你又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推翻了它。香如,你叫我怎麼原諒你?

我將店裡存積的所有純白紗料都成匹成疊地燒給她,灰燼經風一吹,四散飛舞。它們都是未能等到驚蟄的蠶繭所織,現在它們終於焚身以火,化蝶飛去了。

這些紗做成衣裳,大概夠香如在地下穿一輩子的了,一直穿到她轉世重生。我不能忘記,香如走的時候,穿的是我送給她的真絲睡袍,她是那麼喜歡那件衣裳呀,至死也要帶著它走——香如,你帶走的不僅僅是我的衣裳,還有我的心。我心裡屬於友誼的那一個角落,永遠地粉碎成塵,收拾不起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背景、沒有財富、沒有信仰、沒有自己的根,我們只有彼此,你怎麼忍心拆散我們?

念兒在墳前放起了音樂,開始舞蹈。她表達感情的方式一直是跳舞,最快樂的時候和最悲傷的時候,都會用舞蹈來宣洩。

今天,是香如跳樓的第七天。

這七天里,我的眼淚幾乎沒有干過,而念兒,卻自始至終,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她的眼睛彷彿乾涸了,要靠滴藥水使眼球濕潤。然而便是這樣,每天只要有時間,她就會跳舞——從香如辭世的那一天起,念兒幾乎就沒有停止過跳舞。

也許惟有舞蹈,才可以減緩她心中的疼痛。

就像此刻,她穿著一件真絲的袍子,正和香如臨死前所做的那樣,赤著腳,哼著歌,在雜草和碎石間低緩地舞蹈,雙腳被石子割破流血也在所不惜。我想她的心也一定在流血,在疼痛,以至於再也顧及不到肉體的傷害。

我認得那支曲那支舞——《吉賽爾》,一個關於靈魂的故事。少女吉賽爾在草原上邂逅心中的王子,他們一見鍾情,翩躚共舞。然而就在最快樂的時刻,王子的未婚妻趕到了,她是另一個國家的公主,奉命來帶自己的夫婿回宮成婚。吉賽爾看到公主的美麗與高貴,自知一片痴心終將成空,肝腸寸斷,仆地而死,成為又一個為愛早殤的新鬼。她夜夜舞蹈,等候還魂……

那些未經穿戴就已焚身的白衣也都是夭折的魂,她們飛在山間、掛在林梢、落在草叢,像不甘心的鬼魂在尋找歸宿。然而找來找去都找不到,風將它們吹起又吹落,它們累了、倦了,可還是要飛,要飛……

念兒的舞蹈已經換了旋律,唱起一首古老的中國哀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念兒。」我叫著她的名字。我們擁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念兒,就剩下你和我了。」

「不,還有香如。」念兒堅定地說,「舞蹈可以招魂,香如英靈不遠,一定可以聽到我們的呼喚,她一定就在附近,就在我們身邊,她看著我們呢,她說喜歡我的舞蹈。」

念兒終於流了淚,那晶瑩的淚珠順著絲綢一路地滾落,直入黃泉。

到這一刻,我知道香如去世對念兒的打擊遠遠比我沉重——我是傷心得不願意相信,而念兒卻是根本不肯相信。原來她跳舞不僅僅是因為傷心,還因為她堅信這樣可以為香如招魂——她根本不肯面對香如已死的事實,仍在執著地等待她回來。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香如才是最了解念兒的人,也是念兒最敬重的人。香如,她一直是我們三個人的精神力量,如今她就這樣撒手而去,我們所失去的,豈止是一個好朋友?

其實不止是念兒,有時我也會在某個瞬間忽然感知香如的雖死猶生,午夜夢醒,不是常常會聽到隔壁香如房間里傳來清脆的打字聲嗎?

「今天是香如的頭七。我外婆說過,如果一直為死去的親人跳舞招魂,那麼到了第七天還魂夜,她就會回來,和我們團聚。」念兒抽泣著,淚流滿面,而那淚光中,卻是異樣的堅決,彷彿她的話不是在說給我聽,而是讓天地萬物聽見,叫諸路鬼神尊從她的心愿。

有風從墓碑林中穿過,如泣如訴。那一刻,我真心地願意相信念兒,相信她所說的輪迴,相信鬼魂的存在,相信我們的愛會感動天地,讓香如回來。

下山的路上,我們遇到柏如桐——自香如死後,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這七天里,我一直有意識地迴避與他面對面,還以為他已經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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