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綺蕾又回到了關睢宮

春將盡時,海蘭珠的生命卻也走到了盡頭,便如一朵風雨飄搖中的嬌花,在開到最盛的時候,突然地萎謝凋零了。

那一天,園子里的春花一夜謝盡,萬木蕭條。綺蕾在桃樹下彈琴,想著那年也是在這裡奏琴給皇太極和宸妃聽的情形,忽有所感,停下弦來對著素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去送送她吧,晚了,就再見不著了。」

素瑪去了,可是她已經不認得她的主子,她從小服侍到大的海蘭珠格格,那草原上美麗得像一個神話一段傳說那麼珍貴的仙女,那盛京宮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宸妃娘娘,那嬌嫩光滑像一隻剛剛出蚌的珍珠樣的美人兒,怎麼會是這樣一副枯槁的模樣?

宸妃,海蘭珠,她在生命結束之前,靈魂已經走遠了。這個冬天,苦苦掙扎在世上的,只是一具傷心的軀殼,如今,這軀殼耗盡了最後的血氣,終將化為一縷輕煙歸去。

她已經兩三天粒米未盡,然而見到素瑪,卻又像有些明白過來似的,喘著氣問道:「素瑪,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貪玩。」

素瑪撲到帳前跪下,哭得哽咽難言,只知磕頭,將炕沿碰得梆梆響。海蘭珠嘆一口氣,嗔道:「我又沒罵你,只管哭什麼?別磕頭了,去,把我的鴿子籠取來,光知道玩,也不知道喂鴿子。」

聽到這話,連哲哲也滴下淚來。她曾聽說過的,海蘭珠在草原時,頗喜歡養鴿子,說是鴿子比人飛得遠,看得世面廣,有知識有靈性。看她雖然言語好似清楚,神智卻是迷糊,所說所想都只在兒時徘徊,便知她大限已到,由不得傷心。

這幾日因常常往來探視,一坐就是半日,哲哲倒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宸妃起卧的這間屋子。各宮各殿的傢俱不是紅木就是花梨,都是一堂一堂的,透著沉穩大方。這一間里卻怪,所有的木器都是雕花嵌貝,透著輕薄鮮亮,卻有點壓不住似的,老有種隨時隨地一陣風就飄去了的輕盈,活潑是夠活潑了,看著倒也順眼,卻不硬氣,是留不住的樣子。哲哲便嘆息起來:這樣的一個人兒,怎能載得住福呢?

她想起早先在草原上的時候,那時海蘭珠還是小小格格,可美麗明艷已經出了名了,卻偏偏生得單薄,所以寨桑貝勒老是耽心養不活,請了寄名符、長命鎖、富壽玲瓏玉墜子,頸上腰間累累垂垂系著好些,連手腕腳踝也都戴著金鈴,說是金子墜得住,用金子壓住四角,神鬼就帶不走了。

也是因這份過度高貴挑剔,才耽誤了海蘭珠的青春,叫她老大未嫁地擱在家裡許多年,直至進宮跟了大汗了吧?後宮粉黛爭妍,偏她又與皇太極投緣,不肯分一點兒恩澤與旁人,怎怨得鬼神忌憚呢?

她還只是在想,素瑪卻跪在海蘭珠帳前,絮絮地叨咕著,竟將她心裡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哲哲乍聽之下,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岔了呢,或是管不住舌頭,竟然自言自語起來。定一定神,才發覺是素瑪在一行哭一行說,字字句句,竟都像是打自己心窩子里掏出來的一樣,不禁呆了。

只聽那素瑪並不哭泣,只跪在海蘭珠幃帳前,哀哀訴說:「格格,奴才自小服侍您,知道你一直想著要嫁一個全天下最偉大的男人,一個獨一無二的英雄,您做到了;您嫁了大汗,做了東宮,您跟奴才說過,後半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八阿哥守大,看著他成為第二代明君。這一回,咱們敗了。格格,敗了,那也沒什麼,您還年輕著哪,還可以再生呀,哪個娘娘不是生過三兒兩女,您沒了八阿哥,還會有新的阿哥來陪您的。幹什麼萬事都只要獨一無二呢?格格學問深,不聽見說『紅顏薄命』嗎?生得天仙模樣已經受人忌天妒的,恩深愛重也是折福,八阿哥那樣聰明靈透卻偏偏短命,焉知不是鬼神忌妒折了福呢?格格但凡肯看開點兒,也斷不會落得今天這樣。格格又美麗又聰明,只是心太重,打小兒是這樣,一輩子都是這樣。心太重,得到一點就失去一些,太在乎那得到手的,還不如沒得到。這就好像格格給我講過的那個『剖腹藏珠』的故事,若是為了一顆珠子,把肚子剖開,連命也舍了,倒不如沒有那顆珠子的好。格格,您去了,素瑪也不要活了,咱們一塊兒找八阿哥去,我還是服侍您,死活都不離開您。那年咱們一同來盛京的時候,在路上您就說過的,到哪兒都帶著我,這次,您也不要丟下素瑪啊。」

她這樣說著,聽者無不落淚。哲哲聽她比出「剖腹藏珠」的典故來,話中竟有大道理,不禁痴了,心想這丫頭半瘋不癲,說的話卻通禪,倒不知是痴人近佛,還是因為跟著綺蕾念經的緣故。

皇太極早已哭得哽咽難言,這幾日夜裡守在海蘭珠身邊,幾乎就沒闔過眼睛。先還顧及體面強忍,既聽得素瑪這一番話,又見哲哲也哭了,再無遮掩,遂抱住海蘭珠失聲哭道:「愛妃,等你好了,我同你一道回科爾沁去。」

「科爾沁……科爾沁……我好想回科爾沁。」海蘭珠聽得「科爾沁」三個字,倒又似清醒幾分,定定地看著皇太極,好像要努力辯認他是誰,喃喃道:「皇上,記得要送我回科爾沁呀,記得給八阿哥準備衣裳,同我一道兒回去。」

說完這一句,海蘭珠眼中忽然放出光來,緊緊握了皇太極的手,使盡最後的力氣叫道:「皇上,我去找八阿哥了,我只有舍了你了……」

海蘭珠說著,兩眼上插,早又昏厥過去,皇太極放聲大哭,抱著她的身子只管呼喚,海蘭珠哪裡還有答應,只聞喉中咳咳作響,漸漸只有出的氣兒,沒了進的氣兒。

太醫們一齊跪下來,請皇上與娘娘出外暫避,說是將去的人,濁氣最盛,恐於貴體有違。皇太極哪裡肯舍,猶拉著手只管呼喚,哲哲只得也跪下了,稟道:「皇上好歹避一避,也好叫人給她換衣裳呀,再誤一時,可就遲了。這裡交給迎春照料就好,連太醫也要一起迴避的呢。」

宮人們見皇后娘娘尚且跪了,都不知所措,只管跟著跪了一地。太醫又再四懇請,皇太極無奈,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於是宮人們進來服侍更衣,素瑪豈肯叫人動手,搶上前來要自己做,只說:「服侍格格穿戴,是奴才從小做到大的,別人替她打理,哪裡知道格格的心思?」

迎春怕她眼淚弄濕衣裳,讓海蘭珠靈魂兒不得超生,欲不叫她做,又哪裡勸得,只得一旁小心,又暗暗地叮囑了宮人留心素瑪,不要叫她尋了短見。自己又出去請娘娘回宮休息。

哲哲已是望四的人,且身體發福懶動,鬧這一回也著實累了,看海蘭珠已口不能言,卻又不能一時就去,料還有三五更的時辰可拖,遂由著迎春扶回休息。料皇太極必不能舍,遂也不勸,只命太醫小心照看,見機行事。

果然到了臨天明,素瑪守著海蘭珠吐出最後一絲微息,也不哭也不鬧,親手替主子再次凈了面,又跪下來嘭嘭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就向牆角撞去。饒是宮人留著心及時拉住,還是將額頭蹭破了一層油皮,只得送回禪房求綺蕾代為照顧。

關睢宮裡一時舉起哀來,皇太極哭得幾乎昏過去,太醫們再四跪求皇上節哀,且去小息片刻,皇太極只是流淚不允。

哲哲來哭了一回,將傅胤祖拉在一邊,拭淚問道:「有什麼法子可以讓皇上休息一會兒,這樣子哭可不行,大清朝可都指望著他呢。」

傅胤祖也早在為這件事設法,只不敢擅作主張,聽得哲哲這樣說,心裡有了依仗,遂回道:「回娘娘話,若是四周點起安息香來,再煎碗藥水給皇上服下,不難使皇上少睡片刻,只怕皇上醒後生氣,怪罪下來,這欺君之罪臣豈敢擔當?」

哲哲嘆道:「傅太醫過慮了,這是忠君,何罪之有?你有什麼靈丹妙藥但用無妨,皇上怪下來,有我呢。」停一下又道:「太醫醫術高明,可有一種葯,叫人不要傷心太過的?」

傅胤祖苦笑道:「都說人心難測,心病難醫。測都測不來,又從何治起。除非眼下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皇上把心思從宸妃去逝這件事上轉開,不要憂思太過,或可稍解。」

哲哲聽了,低頭默思許久,終無良策。

一時葯已煎好,傅胤祖跪獻皇上,皇太極正哭得口乾舌燥,接過來一飲而盡,究竟是苦是甜也不知道,並未查覺是葯。胤祖鬆一口氣,果然稍時皇太極朦朧起來,漸不能支,忙命宮人扶去就寢。自己與眾人也都橫七豎八,胡亂找地方將息一夜。

天方亮,皇太極醒來,換過衣裳,又到靈前撫床大哭。哲哲率領眾妃子一齊跪求皇上珍重,終不能勸。各宮各殿也都來拜祭了,連莊妃也扎掙著從炕上起來,由忍冬扶著過來大哭了一場。忍冬連聲勸慰:「娘娘,九阿哥不滿百日,您且不可傷心傷身,傷了元氣啊。」

哲哲也道:「月子中的人,不宜在新喪之地久留,小心過了病氣給九阿哥,反為不美。」

庄妃遂由忍冬扶著起來,又交了一塊銜口的玉蟬給哲哲,拭淚道:「這是給姐姐含在嘴裡的,就當我陪著姐姐了。」

哲哲見那塊玉晶瑩溫潤,兼且雕工精美,較原本擬用的玉蟬精緻十倍,遂點頭嘆道:「還是你心思細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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