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

後宮裡永遠是重複著的故事。

那些故事裡的鬼魂每到午夜便從她們藏身的庭巷深處走出來,她們歌舞,穿行,哭泣,訴說,喧囂而寂靜,翩若流螢。

在周的後宮,褒姒的一笑亡了國;而越的後宮,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顛倒天下;秦的後宮,呂不韋獻趙姬於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謎遂成千古疑案;漢的後宮,呂后因妒成狂,俟劉邦死後將其寵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製成人彘投進永巷的糞池;魏文帝的後宮,甄妃與皇弟曹植私通,抑鬱而終,遂有《洛神賦》傳世;隋的後宮,太子楊廣以侍疾入殿調戲陳夫人,氣死文帝楊堅而繼其位;唐的後宮,每一級宮梯都宣洩著淫蕩的遺迹,韋後為了效仿武則天而毒殺中宗李顯;五代十國,閩主王曦淫奢無度,覬覦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窺破,遂於繼位後將王炎發冢戮屍以泄其憤;遼的後宮,太祖阿保機去世後,述律皇后自願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斷其腕入棺陪葬,人稱斷腕太后……

她們都是心系後宮的無主孤魂,耽阻於往生的路上,尋找著下一個不幸的主角,引誘她加入她們的隊伍,參與她們的舞蹈,尋尋覓覓,哀聲不絕。

綺蕾的關睢宮裡,此刻就充滿了這樣的鬼魂。她們來自不同朝代的後宮,卻演繹著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周而復始,如泣如訴。

她們的眉眼都娟秀嬌好,穿弓鞋或者馬靴,梳單髻或者雙髻,面目依稀,衣飾華麗,帶著某個時代的烙印,穿行在後宮中,長歌當哭,無休無止。

她們說,她們才是後宮真正的主人。

綺蕾窒息地掙扎。

一半是失血過度,一半是藥物鎮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彷彿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剛剛來到盛京的日子。

那一次,是多爾袞和傅太醫救了她的命;現在,誰可以為她挽回她兒子的命呢?

她在夢裡看到了兒子。那是她一生中與兒子的唯一一次見面。

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個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男孩子,一個小小的勇士,一個未出世的貝勒。他向她走過來,笑著,叫:「額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開了。

從此再不回頭。

她醒過來,望著宮頂,痛切地知道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兒子,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見過人世就已經被奪去了生存權力的兒子。

有人說未見人世的靈魂是不能夠升天的,那麼,兒子跑去了哪裡了呢?

如果他可以順利出世,那麼即使夭折,也至少還可以擁有靈魂,可以與他的祖父和舅舅相會。但是現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個孤兒。

綺蕾還在夢中見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們死在皇太極大軍的劍下,她還沒來得及為他們報仇呢。豈止沒有替他們報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與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歡,還為他懷了孕,有了孩子。

報應。

兒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報應。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過自己,是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兒子。這是報應。

綺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生與愛的信念,在這一沉重的打擊前,再次被摧毀了。摧毀得比上一次更加徹底。

也許她不是深宮裡第一個失去胎兒的母親,這樣的故事,在歷朝歷代的後宮都並不新鮮。

後宮裡到處都是重複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對每個身歷其中者,卻永遠是第一次,並不能因其頻密的重複性而稍減哀傷。

每一次災難都是毀滅性的,每一次傷痛都是嶄新的,每一個傷心的母親都是絕望的,稚兒的曇花一現的生命也同時要了他們的母親的命。

生命重新回歸到混沌未開的狀態,綺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暫的清醒中,她看到一個峨冠錦袍的男子在對著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極。

他在接到飛馬報訊之後,拋下滿營兵將,不眠不休,晝夜兼程,跑死了兩匹馬才趕回盛京。當他看到面無血色昏迷不醒的綺蕾時,心疼得血都快涼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憐愛他孩子的母親。他握著她的手,親吻著她,不知道該怎樣疼惜才好。然而她睜開眼來,茫然地看著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卻仍然想不起,眼睛略轉一輪,便歪頭在枕上,重新睡去了。

這晚雷聲大作,風雨無休,震得檐間金鈴嘩啦啦亂響。綺蕾半夜醒來,呻吟要水。皇太極不肯驚動外間宮人,親自下榻倒了半碗茶喂她。綺蕾在他手裡將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彎,靜靜看著他,眼神漸漸幽深。皇太極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歡喜,柔聲慰問:「愛妃,你要什麼?」

綺蕾向屋中掃視一輪,眼光最終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來指了一指,意思要彈琵琶。

皇太極愕然,勸道:「你剛剛小產,身子虛得很,不可太勞神,過兩日好了再彈吧。」又將一個靠墊替她倚在身後,問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會兒?我們說說話可好?」

綺蕾微微點頭,倚在墊上定一回神,仍然指著琵琶。皇太極無法,只得取來放在她懷裡,綺蕾也並不彈撥,只抱著將手輕輕撫那琴弦。

皇太極陪在身邊坐了一回,聽著窗外雨聲疏一陣緊一陣,漸覺疲憊,合目朦朧過去。剛剛睡熟,忽覺頸上吃疼,驚醒過來,竟見綺蕾披頭散髮,合身撲上將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頸上,這一驚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緊,另一手以肘向後用力搗去。

那綺蕾畢竟身子虛弱,氣力不足,皇太極一肘可裂金石,何況血肉之軀,只這一下,綺蕾已撒開手來,整個人直飛出去,撞跌下床。

皇太極向頸上一摸,摸得一手鮮血淋漓,不禁又驚又怒,目眥欲裂,暴喝:「賤人,你敢殺我?」

綺蕾力竭神危,哪裡還有回話的力氣,一口鮮血噴出,仆伏在地,惟有一雙眼睛猶自不肯雌伏。皇太極看她一雙眸子深沉得古井一樣,忽覺心灰,嘆道:「愛妃,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一句未了,竟哽咽起來。

外間宮人早被驚動了進來,見大汗受傷,無不吃驚惶恐,伏在地上叩頭告罪,接著帶刀侍衛也都大呼小叫地搶進來,將綺蕾團團圍住,又往外通報大妃並傳太醫進診。

片時消息傳遍宮中,聞者無不大駭。哲哲扶著迎春顫巍巍地趕來,見狀又驚又怕,渾身發抖,指著綺蕾罵道:「賤人,大汗待你不薄,你竟幾次三番圖謀不軌,真是狼子野心。」命人將她捆了投至柴房,聲言要剝皮剔骨,挖眼剜舌。

皇太極這半日只由著大妃安排,太醫裹傷,久久無言,聽到此時方擺手道:「不必大驚小怪,也不必捆綁,只叫人看著不許她尋死,等我從前線回來再行懲處。她不會無緣無故沒了孩子,這件事沒查清楚,什麼處罰都為時過早。」又指著眾太醫道,「你們要把她看好了,還是我當年那句話,她死了,你們也都別想活。」

哲哲聽了,如雷轟頂一般,半晌方道:「這賤人兩度行刺,罪該萬死,怎能饒她?」

皇太極倦極搖頭,道:「不必多說,就是這樣。」命人打著傘,冒雨走出。大妃忙隨其後,皇太極擺手制止,不肯要一個人陪,也不回清寧宮,徑去了鳳凰樓宴廳邊帳內躺下,聽到外間風聲如訴,檐鈴凄切,不禁想起在漠南草原上第一次見到綺蕾的情形——茫茫大漠上,萬千人頭跪拜,風雲變色,而綺蕾於萬千人中傲然站立,以一種紅梅傲雪的姿態面對著他,皎潔清秀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喜,他走向她,承受了她當胸一劍,從此與她結下不解情緣;然後是長達一年的等待,是接連三夜的召而未幸,是對察哈爾留情不殺的愛屋及烏,是無數日子裡的耳鬢廝磨,種種憐惜寵愛,濃情蜜意,如今竟都成空。自己還從沒有對一個女子如此用心,卻偏偏便是這個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傷透了自己的心。

冷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皇太極便也輾轉反側想了一夜。想到情濃處,不禁連聲嘆息,流下淚來。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子傷心,真正地傷心。第二天,就回前線了。

且說宮中諸妃先時聽聞綺蕾流產,各個稱願,都道這才是人賤福薄天報應呢,恨不得設宴慶祝才好;待聽說大汗為了她特地從前線趕回探病,連國家大事也不管了,只一心一意親自守護,又叫人生氣;隔了兩日,倒又傳出刺殺訊來,大汗一怒離宮,哲哲又下令要徹查真相,頓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將那得意形色盡皆收起,哪裡還敢招搖生事?

宮人們私下裡兩個一組三個一堆地議論紛紛,疑神疑鬼,只覺這件事里透滿了古怪,都說綺蕾只剩下半條命,如何竟有力氣在小產後血流不止的情況下忽發奇想,意圖以琴弦弒主呢?而皇太極竟沒有對這大不敬的刺客做出任何處罰,只是在當晚搬出關睢宮,獨宿鳳凰樓,風急雨冷,也不召任何妃子陪宿,更叫人狐疑。

她們無法想像是什麼樣的神力支撐著綺蕾的體力,她柔弱的身體和傷痛的靈魂,無從揣測綺蕾再次噴發的憤怒與仇恨從何而來,更不明白她對於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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