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世界上最香艷的一次暗殺

海蘭珠在盛京宮中住了下來。但是並沒有像眾人所猜測的那樣,成為大汗的新寵,而只是作為宮裡的客人,被哲哲款留。

這一則是因為皇太極實在是太忙了,每日政務縈身,而且前線吃緊,不肯再為兒女情長分心;二則永福宮裡既有庄妃也有靜妃,大汗就算難得來一次,也往往疲於應付,一邊討好綺蕾一邊安慰大玉兒還來不及,眼裡哪還顧得過來第三個?且等閑也不過來,只召綺蕾往清寧宮甚或崇政殿、鳳凰樓陪伴。

海蘭珠無可奈何,且也真心敬重綺蕾,加之自矜身份,不肯太露行跡邀寵,雖每每對月長吁,望花生嘆,難免有傷春悲秋、虛擲年華之憂,也只得抱著見機行事的心且先安住下來,走一日看一日了。

永福宮兩間屋倒住了三位主子,且奶媽又常常要抱淑慧格格來請安,人來人往,又是丫環又是宮女,又有太醫要陪伴綺蕾左右,頓覺擁擠不堪;那海蘭珠又是個愛說愛笑的,又對萬事好奇,不時問東問西。大玉兒先時還殷勤招呼,相聚既久,先頭的新鮮勁兒過去,便覺不勝其擾,日間只往抱廈里讀書寫字,留下海蘭珠與綺蕾獨處。

那綺蕾也怪,平生待人向來冷若冰霜淡如水的,惟獨對海蘭珠和顏悅色,雖然仍沒什麼笑容,態度言辭卻較往常溫和許多,有問必答,從不厭煩。海蘭珠每日里纏著她聊些草原故事並宮中趣聞,有時夜間睡下了還唧唧噥噥到半夜,反把親妹妹大玉兒靠了後。她小時原也學過弦索,只無明師指點,如今得了綺蕾這個樂中高手,喜不自勝,哪有不請教研習之理,兩人日則同行,夜則同宿,竟是形影不離。

這日因教習《霓裳羽衣曲》一節,綺蕾遂溯本窮源,從容講解道:「樂曲乃天籟之聲,為風霜雨雪雷電寒暑以至松鳴蛩吟泉嗚鳥咽之綜合,每一曲調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靈與物通,承天地之氣,稟萬物之理,心與意合,意與聲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學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領略曲調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劍、畫虎不成反類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動人,越是哀調越是委婉,曲調也愈多變化,如典徑通幽,如深谷回聲,攝魂奪魄,催人淚下,千迴百轉,欲罷不能。此皆是因為大凡為人者,喜則為舞,哀則為歌,所謂長歌當哭,成其哀曲矣。」

海蘭珠點首領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說來,靜妃先生每每彈奏,必定聲可裂帛,哀感頑艷,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氣,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么?」

綺蕾一愣,知海蘭珠為人玲瓏透剔,聰明敏悟,不敢多做糾纏,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繼續講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為例。玄宗生平酷愛音律,其中尤喜笛與羯鼓,時貴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親自執笛伴樂,並親自擴充樂坊十部,為燕樂、清商、西涼、龜茲、疏勒、康國、安國、扶南、高麗、高昌。而十部樂中,以中原樂舞為主,兼及邊地曲風,遂使樂曲更多變幻,更富表現。昔興慶宮沉香亭賞花宴上,玉環乘興而舞,玄宗召梨園弟子中十數高手歌詠奏樂,時宮中第一歌者李龜年執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賞名花,對妃子,豈可用舊樂詞?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箋,宣翰林學士李白呈新詞。李白索酒盡興而飲,揮就《清平樂》三首,其中以『雲想衣裳花想容』一首為上。李龜年當即調弦配曲,貴妃持玻璃七寶杯而歌,玄宗親自為笛,每每曲之將盡,必故意拖長笛聲以媚之。」

說到這裡,海蘭珠又忍不住打斷道:「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時,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綺蕾不理,繼續道:「玄宗既好樂曲,復好仙術。每制新曲,往往託言夢中仙人傳授,名曲《紫雲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這便是意與神合的典型例子。傳說玄宗某年登上三鄉驛,望女山而感光陰易逝,人生無常,悠然神往極樂無憂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宮便得一夢,有仙女以桂樹枝引他入月宮,見數百仙姬在廣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聲悠揚,迴旋往複,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記憶在心,醒而錄之,卻已忘記大半,惟剩斷章片曲,忽忽若失。數年後西涼府都督楊敬述進獻印度《婆羅門》曲,玄宗以為和《霓裳羽衣曲》絕類,大喜過望,遂兩相糅合,成就新曲。貴妃以女道身份入宮後,又將此曲略作改動,配以舞蹈,即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節,即是這個緣故。」

海蘭珠恍然大悟:「難怪這曲子又華麗又哀傷,每每聽聞,總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淚,卻說不出到底是怎麼一種難過。原來卻是有這些緣故。」便要扭著綺蕾學習演奏這《霓裳羽衣曲》。

綺蕾搖頭道:「你根基尚淺,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進。欲學《霓裳》,須先習《水調》,再學《紫雲》、《凌波》,循序漸進,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來,道,「豈不聞『樂工彈琵琶,美人歌《水調》』?今日便先從這《水調》學起。」因抱琴於膝,輪指彈唱詞人李嶠之《水調》曲曰: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

她們這裡教學彈唱,卻早驚動了皇太極聽見。他下朝後便順路往永福宮來,正聽見綺蕾彈一回又說一回,因難得聽她這樣多話,便不許宮人通報驚動,只立在窗外廊下靜聽。因聽到海蘭珠「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之語,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眾太監宮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獃獃地看著發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著海蘭珠一起上了回聲樂課。

綺蕾述及貴妃道衣歌舞時,皇太極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後來綺蕾唱起《水調》來,聽得「富貴榮華能幾時」一句,大不悅意,不禁掀帘子進去,笑道:「傷感太過了,不可再彈下去。」

綺蕾不意他在外偷聽,驀地一驚,手下用力略過,弦「崩」地一聲斷了。海蘭珠忙跳下炕來請安。皇太極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斷弦。今日宸妃弦斷,莫非是為了我么?」因親手挽起綺蕾來,又叫海蘭珠不必多禮,仍舊如前談笑才好。

然海蘭珠終覺忸怩,告辭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著衣角含羞不語。綺蕾也呆著臉不肯多話。皇太極倒後悔起來,心道早知這樣,不如就別進來,仍叫她兩人說說唱唱的讓綺蕾散散心才是。

轉眼立春既過,綺蕾遷入關睢宮居住,永福宮頓覺冷清下來。海蘭珠落了單,大為不舍,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纏住綺蕾學琴,除了夜裡要回永福宮住宿,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是耽在關睢宮的。

皇太極每每撞見,深以為罕,閑時向哲哲道:「你這個侄女兒,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倒是人見人愛,連綺蕾也肯與她親近,想必是個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誇就誇,只別扯上別人,怎麼我侄女兒好不好,倒要憑某人眼光來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與我侄女兒親近,我侄女兒就不是個人物了?非要等某人點頭說好,大汗才肯跟著拍手不成?」隔一時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宮裡不就得了?何必閃閃爍爍的。反正我和玉兒已經進了宮,加上珠兒,正好做伴。」

皇太極不置可否,笑道:「你說我拉扯別人,我不過白誇獎一句,你就扯出這一車的話,到底是誰拉扯別人來著?」遂擱下不提。

偏偏這番話被迎春聽見,因她與素瑪一同在清寧宮裡住過幾日,兩人交情不同,便私下裡悄悄告訴了她。素瑪原是寨桑貝勒府上的家生女兒,自懂事起就服侍海蘭珠多年的,聽見這話,哪有不上報之理,夜間侍庄妃睡熟了,便在枕邊悄悄地如此這般說給了海蘭珠,掏心掏肺地出主意道:「天下做男人的沒有不好美色的,大汗明明對格格有心,偏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來。依我看來,未必真是對靜妃專情,而是礙著大妃娘娘和庄妃娘娘的面上,不好向格格提親。不然大妃說起來,給了一個侄女兒不夠,還惦記第二個,難不成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族有十個女兒,大汗也娶十個?因此上便是大汗再有心,也不好意思開口的。我聽跟靜妃的朵兒說,靜妃其實沒有外間傳得那樣神,倒不像是那狐媚子性情,一味痴纏大汗的,雖說大汗住在關睢宮裡,兩個人倒是相敬如賓,並不怎樣親熱的。」

海蘭珠罵道:「你一個姑娘家,知道什麼是相敬如賓?又什麼是親熱?居然聽牆報聽到大汗寢宮裡去了。還不住口呢?叫人家聽見,還以為我們是草原來的野人,不知禮數呢。」

素瑪自幼與海蘭珠一同長大,兩人名為主僕情同手足,並沒什麼不可言說的,雖然捱了罵,倒也不以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聽來的,是朵兒和貴妃娘娘的丫環釵兒吵架,嚷出來叫我聽見的。」

海蘭珠反倒一愣,問道:「釵兒同朵兒吵架?我怎麼沒有聽說?」

素瑪笑道:「若是連格格都聽說了,那事情還不鬧大了?那日兩個拌嘴,原是因為一根釵子起的,原來釵兒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為貴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釵子向淑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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