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當爭寵不是後宮的主題

又到深秋。

秋與窗戶總是緊捱著的,那纏綿的雨絲,飄飛的落葉,都像一幅撲面而來的畫,固執地以窗戶為畫框,鮮明地逼顯在面前,令人無從迴避,從而清楚地意識到,秋天來了。

女人們在秋天會覺得懨懨地沒有興緻,男人在秋天卻會摩拳擦掌地覺得渾身的勁兒沒處使。

滿洲的額真將領們是從不肯在秋天蝸居屋內的,這個時候風吹草低,正是圍獵的好時候。如果不上戰場嘶殺,就一定要去獵場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圖魯了。

九九重陽,明崇禎帝這一天將會駕幸御花園的萬壽山,宮眷宦官穿著菊花補服隨同登高,飲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賀重陽;而滿洲大汗皇太極,則要在這一天率領諸貝勒及八旗好漢遠行葉赫圍場,塞外打馬,登高圍鹿,直到過了冬至祭天大禮方回。

皇太極告訴綺蕾:「好好等我回來,我要親手殺只老虎剝了皮來給咱們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來,新宮也該建好了,我連名兒也想好了,就叫『關睢宮』。『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來,就賜你住進去。」

一句話倒有三個「等我回來」。這樣的婆婆媽媽依依不捨,對於皇太極同樣是新鮮的經歷。直到出宮前一瞬,他還在執著她的手一再央及:「靜妃,自你進宮以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但只不見你對我笑上一笑,這次回來,我讓你住進自己的宮裡去,你肯不肯對我笑一下?」

連問三聲,綺蕾只是低頭不答。

皇太極嘆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難。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愛妃一笑,當須幾金?」直至出宮,仍耿耿不能釋懷。

偌大的宮庭彷彿忽然空蕩下來,雖然並沒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眾嬪妃失去了爭寵的目標,便頓時失了心勁兒。

庄妃自從那個春夢一般的午後,就把多爾袞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開始夜復一夜地夢到他,並在夢中與他交合,纏綿,無始無終,沒有足夠。

開始她還每隔幾天便遣人去睿親王府請福晉過來敘話,並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種近乎殷勤的態度來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她只是渴望著見到多爾袞身邊的人讓自己有一種親切感,並想聽聽別人怎樣閑扯自己喜歡的人,不論說的是什麼,她都願意聽。

可是多爾袞不在府里,睿親王妃便沒了什麼新聞,所思所述,無非都是家中生活起居瑣事,甚或丫環如何調皮搗蛋不聽話也要絮絮幾次,令庄妃大不耐煩。

這個拙於口才鈍于思維的表姐從來都不是她的朋友,她們惟一的共同點,就是曾經擁有同一個男人,或者說,曾經為同一個男人所擁有。

多爾袞的離開使得睿親王妃的面目越發可憎,庄妃不由得遷怒,也不再找睿親王妃來敘話了。

這弄得睿親王妃很糊塗,她不明白庄妃為什麼對自己忽然那般熱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宮裡散散悶,庄妃卻又不召見自己了,忽如其來的冷淡與忽如其來的親熱一樣,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庄妃的遊戲已經回到了小時候。她想起小時,每當多爾袞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帳篷里抱著他的衣裳等他歸來;而每次他歸來,她就第一個跑到戰士的馬頭前,載歌載舞,又唱又跳,讓他一走進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還想起了那次改變過自己在皇太極心目中地位的圍場秋獵,好不好再來一次男扮女裝,衝到圍場去給大汗一個驚喜呢?

圍場的管理不像宮中這麼嚴,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同多爾袞私會。但是,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如果大汗不願意自己出宮,會不會就一怒之下廢了自己?

關於多爾袞的記憶與憧憬佔據了她整個的身心,這些個胡思亂想轉移了她對綺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宮裡,邀寵之戰沒了目標,就更加減了鬥志和敵意,加之綺蕾能文擅賦,才思敏捷,雖然不喜說話,然而自有身孕後為人隨和許多,閑時與庄妃聯句吟詩,談講學問,也頗投契。因此這一段時間裡,兩人的親近和睦倒不是裝出來的。

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詞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萬里的,庄妃因說:「同寫恨,『砌成此恨無重數』便不如『人生長恨水長東』來得現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綿綿無絕期』;同寫情,『但願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換你心,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寫愁,『一江春水向東流』便不如『舉刀斷水水照流』,將無奈之愁竟寫盡了。」

綺蕾搖頭道:「我卻不這樣看,自古而今,詠得最多的就是一個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開也愁,花謝也愁,然而真正愁起來,其實不需著一字而愁自見,如李後主之『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易安之『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些都是真正刻骨銘心之愁;便是將一個愁字明白寫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濃有淡,似『無邊絲雨細如愁』便是淡愁,『西風愁起碧波間』勝之,『以酒澆愁愁更愁』更勝,既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為濃愁矣;而凡此種種,歸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庄妃聽得「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之句,臉色大變,滿腹狐疑,只得強笑道:「果然好句,一個愁字都說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兩人正自閑談,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進來,笑道:「好好兒地,幹嘛左一個愁字,右一個愁字的?哪裡便有這許多愁?」

庄妃和綺蕾連忙起身讓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兒來,原是想著天氣好,約你們兩個往園裡走走。不想你們在這兒對著談愁呢。既說起易安詞來,我倒想起另一句來,說你們兩個可是正好。」

庄妃綺蕾忙問是什麼,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庄妃聽了笑起來,恭敬道:「姑姑平時只自謙說不懂這些,真箇搬起古書來,連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都不是對手。我白白每日從早到晚里讀書,也還不及姑姑,曉得拿巧話兒來打趣人了。」

哲哲笑道:「我雖不通,談詩論典那是不行,難道兩三句現成話兒也不會的?說到詩,古人每多詠菊佳作,可見菊花之助人才情。去歲大汗移種了十幾種新菊花種子到園裡,算日子也是該開花了,不如一起去逛逛,我是白看著聞聞香味兒,你們兩個詩人見了,還怕沒有好詩出來嗎?」

庄妃笑道:「可是的,白辜負了春光,竟沒抽出空閑好好觀賞,反正無事,不如去園中陪陪菊花,勿使陶淵明後繼無人才是。」遂催著綺蕾穿戴了,帶著大眾隨從,穿廊倚石地往御花園來。

果然一路菊花夾道,正逢其時,葉碧如染,花繁而厚,開得極是燦爛。繞過湖石,迎面便是菊圃,花色繽紛撲面,高低疏密,盡態極妍,種類竟有幾十種之多。

庄妃一頭看,一頭便叫丫環只管揀開得顏色最好花盤最大的用竹剪刀剪下來,用嵌玉琺琅盤子托著,以備插戴。

一時大妃來到,庄妃便命小丫環立起鏡子,獻上花盤,請哲哲先挑。哲哲便挑了一枝「柳線」,一枝「畫羅裙」,一枝「秋水芙蓉」,都排列在冠子下;大玉兒只挑了一枝「雲中嬌鳳」,斜插鬢邊,哲哲覺得單調,又親替她選了一枝「金雀屏」插在嬌鳳之下;綺蕾本不欲插花,無奈哲哲和大玉兒都只管相勸,只得選了一枝「明月照積雪」綴在襟前。

哲哲興頭起來,遂命丫環多多地采剪花朵,各宮各院地送去給眾嬪妃們插戴。丫環們都領命分頭去了。隔不多時,娜木鐘挽了巴特瑪一同進園來,老遠笑道:「顯見是親姑姑,連朵花兒也要偏袒內侄女兒,自己結幫打伙地跑進園裡來高樂。這樣好興緻,如何不叫上我們,難道人丑,一朵花兒也不許戴了么?」

哲哲笑道:「你也太要強了些,一朵花也有這些刺兒可挑。過來,看我打扮你。」

娜木鐘正欲上前,隨行太醫早先一步搶上,躬身施禮道:「學生斗膽,請貴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將隨身香袋解下,免得傷了靜妃娘娘。」

娜木鐘大怒,拂袖道:「趙太醫,你要搜身不成?」

趙太醫嚇得頭也不敢抬起,反覆施禮道:「學生不敢。學生嗅到貴妃身邊有絕佳香氛,沁人肺腑,當是上等麝香兌新鮮花蕊炮製。此香世間罕有,霸氣凌人,也只有娘娘巧手慧心才配製得出來,然而只恐於胎兒不利。」

哲哲也遠遠笑言:「貴妃,你就別難為趙太醫了,也不能怪他,這還是傅太醫立的規矩,大汗親自下的旨,叫靜妃所到之處,不許任何人帶有麝香。還不快解了香袋過來呢。」又笑對趙太醫道,「太醫在這裡最好,我正要選些可做菊花茶的花兒來,看到這滿園子菊花千奇百怪,竟不知哪些可以喝得,哪些是喝不得的。倒要請太醫掌眼。」

趙太醫領命答應,卻不肯就去,仍立著等貴妃解囊。娜木鐘無法,只得解下香袋交給丫環送回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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