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貞節牌坊 第三節

祠堂的門大開著,布置成了靈堂。

四爺和小蛇的棺材雙雙抬了進去,並頭齊腳地,叫盧胡氏心裡不知是哀是痛,急火攻心,便也病倒了。好在四爺的後事是早已備下了的,並不至忙亂。正和短衫商量訃告,丫環秋月急匆匆跑進來,「呼呼」地喘著氣叫喊:「太太少爺,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根兒底下……」

盧胡氏和短衫俱吃了一驚,不待答言,阿福也屁滾尿流地跑了進來,嚷著:「不好了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根兒底下……」

盧胡氏喝罵:「有話站定了再說,什麼不好了不好了的,成何體統?」

一個沒罵完,又有幾個家人跑來,仍是嚷著:「不好了,不好了……」鸚鵡學舌樣將秋月和阿福的話再重複了幾遍。

胡氏惱怒起來,罵道:「一個一個站直了,慢慢說!」

說來說去,卻仍然只是那一句話:「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根兒底下。」

胡氏瞪著阿福:「就這?完了?」

阿福以為還需要補充,想了想說:「大家都說,是大少爺死得冤,魂兒還在園子里,勾人的魂呢,先勾了六姨娘的魂走,現在又勾了三姨娘,接下來還不定……」

胡氏一拍案板:「胡說!」

阿福嚇得急忙跪下,案上眾牌位一陣顫抖,也差點倒了。胡氏連忙扶住,向祖宗請了罪,才迴轉身慢慢說:「既然死了,隨便找口棺材來裝了就是。阿福,交給你去辦。」

阿福彎身答應了。短衫卻說:「慢。」他豎起一根手根,望空搖著說:「這事兒沒這麼簡單,三姨娘對我父親忠心不二,以死相殉,是烈女啊!她和小姨娘兩個,都是我們盧家的好長輩,好表率,必得厚葬。而且,一口棺材未必夠,怎麼也得……」他回身看一眼母親,說,「這事兒您別管了,交我吧。訃告的事兒,也先停停,別急著向親友報喪,我另有道理。」示意阿福跟出來商量。

短衫和阿福出去,忙到下午才回,又買了一大兩小三口棺材來,都是陳年的紫檀木,十分貴重,齊齊擺在祠堂里,四爺的棺旁。卻並不急著通知一個親戚故舊。

盧胡氏有些不捨得,問兒子:「兩個賤人,隨便買兩塊杉木板也就算了,用得著這麼破費嗎?」

短衫鄭重其事地說:「省不得。爹留了話,說最大的心愿就是為他掙一塊貞節牌坊回來,這兩位姨娘死得好,這樣剛烈貞節,以死殉夫,還不該重禮厚葬嗎?不但要用最好的棺木,還要用最好的樂隊,要辦得隆重其事,大操大辦,讓全青桐的人都看見。我已經送了厚禮快信去給簡公公,讓他代求皇上嘉獎。要說,這還是三姨娘提醒了我,我倒沒想到,這三姨娘真還說到做到,父親剛死,她就吊了頸,以往倒是我看錯了她了。」

胡氏「哼」一聲:「她弔頸,好好地去哪裡吊不好?跑到小花園牆根兒底下,鬧得園子里又說三道四的。你還要為她請牌坊?你爹不是早就讓你寫好奏摺,為我請牌坊嗎?」

短衫說:「父親糊塗了。他才剛死,您又沒死,請什麼牌坊呢?歷朝歷代,只有大臣死後追封妻子做誥命夫人的,哪有好好地給活人頒牌坊的?所以兒子想了這條妙計,要用父親的妻妾們的剛烈殉夫,為盧家請一座貞節牌坊。」

胡氏半信半疑,點頭說:「你父親故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怎麼說怎麼是吧。」

短衫點頭出來,便命人請了二姨娘慧慈同四姨娘荷花到祠堂來,關上門,只留了管家阿福和兩個心腹家丁,自己跪在父親靈前磕了頭,站起來沉著聲音慢慢地說:「三姨娘以死殉夫的事,兩位姨娘都聽說了吧?三姨娘為人,真是可歌可泣,可欽可敬。我父親死前,曾經留下話來,說希望各位姨娘能夠齊心一致,為盧家掙一座貞節牌坊。如今三姨娘已經走在前面了,兩位姨娘怎麼說?」

荷花嚇得癱倒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問:「二少爺,你真的叫我死?」

短衫盯著荷花說:「我早同你說過,你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我父親生前待你不薄,現在是你報答他的時候,莫非你不肯?」

荷花磕下頭去,哭著哀求:「二少爺,我不想死呀。雅佩還小,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願為二少爺做牛做馬,你不看在我和老爺夫妻一場的情份上,也要看在我和你的情份上呀……」

短衫不願聽她說出更多的事來,喝命手下:「還不服侍兩位姨娘喝葯?」

荷花自知無幸,大哭起來:「二少爺,你真是沒良心啊……」接過碗,一咬牙喝了,「當郎」摔個粉碎,不管不顧地大喊大罵起來,「你們盧家上下,老老小小,沒一個是人,我給你們盧家養兒育女,被你們老的小的欺負,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短衫不再理會,轉向慧慈說:「二姨娘,輪到你了。」

慧慈冷冷地看著他,說:「我自己有兒子,不用你來喊娘。」

短衫不以為忤,壞笑著說:「就是,我大哥也死了,您活著也是沒什麼意思,不如就到地下同我爹和我大哥做伴去吧。您還是把這碗葯喝了吧。」

慧慈擋開家丁的手說:「你們別碰我。你說得不錯,從長衫去後,我就再不想活了。雖然你們不許我落髮,但我心裡,早就不把自己當成你們盧家的人啦。我已經入了佛門,就是死,也不是為盧家死,也不會做盧家鬼。什麼盧家的貞節牌坊,都與我無關,你們盧家,又什麼時候有過半個貞節烈女了?」

短衫早有準備,當下並不惱怒,只輕笑兩聲說:「二姨娘說得真痛快,是個明白人。我還聽說,二姨娘也是個賭品特別好的人,願賭服輸,絕不賴賬的。那麼,咱們不妨就來賭一局,我輸了,二姨娘請便,出家也好,在家也行,都隨你的意;我贏了,二姨娘怎麼說?」

「我喝了這葯便是。」慧慈冷冷一笑,「就我們兩個?」

「當然不是。」短衫一指阿福和家丁,「我知道二姨娘最愛的是打牌,既然是生死之賭,當然要來二姨娘最喜歡的玩意。咱們痛痛快快打八圈。」

慧慈笑起來:「也好。我忍你家的氣忍了大半輩子,每次打牌都是偷偷摸摸的,臨死也痛快一回。」

就在盧四爺的棺槨之旁,就在娉婷和小蛇的屍體之間,麻將桌子被支起來了。而隨著砌牌敲牌的聲音越來越響,荷花姨娘哭叫的聲音卻越來越弱,漸漸嘶啞,終至無聲。

下人湊過來報告:「二少爺,四姨娘斷氣了。」短衫手裡不停,命令說:「那就裝殮吧。」隨手打出一張牌,催促著:「二姨娘,到你了。」腳底下將阿福的腳輕輕踩了兩下,拋個眼色。

過了一會兒,下人再報:「已經抬進那口大棺材了,可是她不閉眼。」短衫笑笑對慧慈說:「等你呢。」同時從桌子底下悄悄同阿福掉了一張牌。慧慈毫無察覺,只看著自己手裡的牌冷笑:「是看著你吧。」

這一場賭,從午夜直到天明。四個人的臉上俱汪著亮亮的一層油,打足八圈,結算下來,慧慈約輸了幾十塊。短衫笑著說:「二姨娘牌技果然是好,賭品當然也是不錯的。」

慧慈踢翻椅子站起來說:「少廢話,拿葯來我喝了便是。」接過碗來,卻又停下,看著短衫說,「我臨死的人,想提個要求。二少爺答應不答應?」

短衫問:「是什麼?」

「把那條大黑狗殺了。」

短衫愣了一愣,臉上泛起几絲紅暈來,揮手說:「我答應你就是。」

「那我謝謝二少爺了。」慧慈舉起碗來一飲而盡,徑直走到最後一具空棺旁,便要自行進入。

短衫卻說:「慢。」

慧慈停下,不耐煩地問:「你又有什麼事?」

短衫笑笑說:「因為是臨時訂的棺材,一時棺材店裡缺貨,少了一具,所以只得訂了一具特大棺材,足夠兩個人用。您和四姨娘生前交好,姐妹情深,就睡一口棺材如何?」

慧慈詫異起來:「難道這口棺材不是我的?那放在這裡給誰備著?你自己用不成?」

短衫嫌晦氣,「呸」了一口方道:「那是給我媽留的。」

慧慈轟然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好,好,好,你媽生了你這個好兒子,死也閉眼了。」

短衫訕訕說:「委屈姨娘了。」

「算了,擠擠就擠擠吧。」慧慈無所謂地說,走到大棺材旁,一邊抬腿邁進去,一邊帶著笑對已經死透了的四姨娘說,「喂,一個人占那麼大地方幹嘛?往旁邊讓讓。」

沒有人看清楚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天地間起了一場小小的震動,又像是時間大神忽然走快了一步,每個人只覺得心頭突突地一陣狂跳,還沒有清楚意識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二姨娘慧慈沉重地倒下去,緊挨著四姨娘荷花躺了下來,她的眼睛閉上了,嘴角有絲絲血跡,沒有人看清是不是真的四姨娘自己給她讓了位子,但是卻都清楚地看到結果——四姨娘的眼睛閉上了。

事隔多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