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逃亡 第二節

小雨。三姨娘娉婷在屋子裡穿珠簾。

她最恨珠簾。因為怕珠子落。那種大勢已去收拾不及的零落,一種絕撒的失去一切希望滿盤皆輸的失落,可以將人的心在瞬間徹底打敗。可是她的屋子裡,卻偏偏四季掛著一面珠簾。有風時,刷啦作響;有雨時,濕潤粘人。

她也恨下雨。下雨的日子,她就會想起很多關於雨的詩,想起父親教自己念詩的情形,想起自己的懷才不遇和紅顏薄命。但是她卻偏偏把自己的住處取名「聽雨閣」,每到下雨的日子,便總是捨不得歇,整夜守著窗子聽落雨的聲音,覺得那是上天為了自己的命運在哭。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可真是應景啊,只除了現在不是五更,是三更。

隔壁二姨娘慧慈的院門兒響了一聲,又「吱呀」關上了,分明有人走出來。

娉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珠子,走出去,站在陽台上往下望。

三姨娘娉婷的房子是一座米黃色的兩層閣樓,坐卧起居在一樓,讀書寫字在二樓,稱為「書房」。她是整個盧府里唯一擁有獨立書房的女子,這是一種身份的標誌,也是學問的標誌。因為這間書房,就連大太太盧胡氏也要對她另眼相看,或者說,是對那滿架子的書另眼相看。

此刻,娉婷就站在高高的書房陽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個穿長衫的身影從二姨娘慧慈的院子里走出來,向六姨娘小蛇的院子走過去。娉婷冷冷地笑了一笑,便披上墨綠彈花的緞子斗篷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小心地不驚醒丫環和老媽子。

她擎著黃紙傘,緩慢而流暢地走在青石子路上,像浮萍淌過水麵。

六院的門開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走出來,迅速和那男子會合,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兩人便肩並肩地往花園那邊走去。娉婷站在樹後面,看不到那女子的正臉,卻看到她的腳——那穿著繡花鞋的一對三寸金蓮。

濕滑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汪著森冷的光,艷紅的繡花鞋踏上去,有種刺目的凄然。小花園的門也是艷紅的,一種奇怪的深濃的紅,雨水澆在上面又流下來,就好像在淌血似的。娉婷忽然尖叫起來:「啊——有賊呀——」

家人被驚動了,護院匆匆地跑過來,大呼小叫著:「賊在哪兒?賊在哪兒?」

那男子一牽女子的手,叫道:「不好,快跑!」兩人拉開小花園的門栓便往牆根兒處去,無奈女子一雙小腳跑不快,還在牆根處已被護院追上了,那男人並不回身,仍然讓女子踩著他的肩頭快快翻牆,嘴裡不住催著:「你先走,別管我!」

各院的燈紛紛亮了,丫環婆子的叫聲纏成一團,連老葫蘆也由丫環扶著顫微微地出來了,直問:「抓到賊了么?帶來我看。」二少爺短衫一馬當先,大聲指揮著家丁:「給我打,重重地打,打完了再問話!」

男人已經倒在地上,卻還合身撲過來護在女子身上,叫:「不關她的事,是我……」恍惚有人驚叫:「是大少爺!」短衫更不打話,搶過棒子來迎頭一棒,正正擊在那男人的額上,頓時血流披面。那男人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女子緩緩倒了下去,眼神痛楚焦慮,分明還在為女子的安危擔心,無聲的口型,好像還在說:「快走!」卻已經發不出聲音來。

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人群無聲地散開一個半圓,連拉扯女子的人也都鬆了手,女子披頭散髮直撲過來,宛若一道閃電撕破夜空,驀然間,發出撕心裂腑的一聲慘呼:「長——衫——」

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六姨娘,小蛇!

盧胡氏奇怪地並沒有對小蛇的出逃給予應有的懲罰,只淡淡地說關起來等老爺回來再說。

也許,是因為大少爺長衫的死,使所有其他的事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吧?

短衫也再沒有在晨請安上出現過。原先坐鎮紫檀雕花椅子是為了落實自己的當家人身份,現在,用不著了。長衫已死,他如今是盧家唯一的兒子,盧家的財產不給他,又給誰呢?

慧慈哭得幾乎斷氣,天天坐在小蛇的院門口拍腿指天地大罵,一口咬定是小蛇帶壞了她的兒子,說枉我對你這麼好,怎麼就沒看出你是條深藏不露的狐狸精呢?我日防夜防,獨獨沒有防過你這個貌似單純的小妖精,你表面上裝賢良老實,骨子裡比婊子還婊子!

開口「婊子」閉口「婊子」的,就惹惱了一個人——五姨娘鳳琴,她嘴裡不好說,腿上卻做出了反應,天天得閑兒就往六院里跑,說是去看看六姨娘,防止畏罪自殺。

老葫蘆睜一隻眼閉一眼只做看不見,實際上也是害怕小蛇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到時候不好跟老爺交代。就算她再該死,也是老爺的人,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是由老爺自己來斷的好。盧氏再霸道,可還不敢草菅人命。不過那個在亂中喊了一聲「大少爺」的家丁,還是被盧胡氏捏個錯兒給打發了,也沒太難為他,說畢竟在盧府孝敬了這麼多年,便有錯也不能太苛待了老人,賞了好些銀錢。

偌大的盧府,驀然間安靜下來,明明來來往往地走動著幾十口人,聽著卻只像沒什麼人似的,連小花園也因為死了大少爺,迅速地荒蕪起來。那夜在打鬥中被踩倒的花花草草再也沒有站起來過,周圍幾尺方圓的地方都荒倒了一片,從旁邊走過,依稀還能聞到一股血腥味。而且三天兩頭地,就撒滿了紙錢,也不知從哪裡來的,隨風飄著,掛在樹杈上,看著十分驚心。

盧府花園裡原本就有柴房鬧鬼的傳說,如今傳得更加離奇荒誕了,說是男鬼女鬼一到晚上就會滿園子亂走,那男鬼長衫著地,沒有影子,分明就是大少爺;那女鬼披頭散髮,身材嬌小,像丫環秋菊又像六姨娘小蛇,還邊走邊哭呢。便有人說,胡說,六姨娘還沒死哪,如何成了鬼?偏偏見鬼的人賭咒發誓地說,我看得真真兒的,那女子一雙小腳好是精緻,還穿著繡花鞋呢。

這些個傳說弄得盧府里陰風陣陣地,漸漸大白天也沒人敢往小花園裡去。盧胡氏只得暫命將小花園的門關了,說一併等老爺回來發落。

晚間的霧先從荷花池裡泛起來,在假山處抱了一抱,一一撫過冬青和芭蕉,然後才姍姍地擁到院子里來。

慧慈的院門兒緊閉著,院心跪著幾個和尚道士在做法,說是給大少爺超度。老爺沒回來,大少爺的屍體便不能發喪,但是為娘的若不給兒子做點什麼表表心意是怎麼也過不去的。而盧胡氏也因為忌憚著園子里鬧鬼,有意請幾個和尚來家驅驅邪,便對二姨娘難得任性的擅自妄為不聞不問。

道士只等夜色徹底地濃下來,便披掛了來到小花園,於出事地點揮劍起舞,念念有辭,忽然間若有所得,口裡念著「急急如律令」,腳下搗著台步一徑地往花園外去,奔到一處院子,問:「這是什麼去處?」答:「是六姨娘的屋子。」便命道:「開門。」

家丁不敢怠慢,急忙拍開門來,又隨那道士一路碎跑搶進屋裡,丫環在後面緊追,嚷著:「姨娘的房間,你一個道士混闖什麼?」道士早一劍挑開床上絳紗帘子,劈在床上。

床上卻是空的,然而劍劈下去,殷紅一道血跡。道士說:「好了,鬼已經被我斬了。」二姨娘便哭天搶地大鬧起來,說:「兒啊,你死得慘哪,生前捱人一棒,死後還要捱一劍呀。都是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勾壞了你,勾了你的魂,害了你的命呀。天呀,你要抓,就把這狐狸精抓去呀!」

自始至終,小蛇只是端坐在床邊綉榻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直到看了那痕血跡,才忽然露出詭秘的一笑,冷冷說:「騙人的!長衫才不會被你抓到!」

道士大怒,抽身便走。慧慈哭了一半的念白也猛地哽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小蛇,半晌,「嗷」地一聲轉身跑了,其餘看熱鬧的人也都一鬨而散,六院遂又回覆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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