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褂裙風波 第二節

大少爺盧長衫一直記著小蛇進門來時的樣子:枯朽的窗格里鑲著不般配的盛妝少女,是一幅異樣生動與亮艷的綉活兒,少女衣裙上的花鳥魚蟲,每一針每一線都是鮮活的。她拜牌坊,她丟了蓋頭,她落了轎走進盧家門來,一舉一動,都帶給長衫鮮明的感動與震撼,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家庭是一個怎樣罪惡的淵藪。

她是美的。但美色對長衫的誘惑力遠沒有他老子強,在長衫的心目中,一個新時代的女子,應該有思想有見地才真叫美麗,就像三姨娘娉婷那樣。他本來一直在心中敬慕著三姨娘的,覺得她是一個秀外慧中,剛烈聰敏的女子,甚至想過要解救她出牢籠,掙脫這個封建家族姨娘的身份,並且已經在計畫中了,計畫了很久,只差最後付諸行動,偏偏這期間發生了撞牌坊事件——那次娉婷要死要活地撞牌坊硬被老二從院門口拉回來,母親慧慈悄悄告訴長衫她親眼看見短衫趁拉扯的當兒對三姨娘動手動腳,三姨娘不但不惱,還不聲不響地替他遮掩。長衫著惱,當下對母親冷著臉說我不關心這家裡的這些臟事兒,心裡卻十分彆扭,對娉婷覺得失望,再見面時形容便有些淡淡的。

後來他又曾想過解救荷花,但冷眼旁觀,發現荷花完全是個沒腦筋的人,便解救也是無趣的。至於鳳琴,更不消說了,是妓女出身,雖說妓女也有誤入風塵出淤泥而不染的,可是對她們而言,從良已經是最好的出路,還往哪裡解救呢?

見到小蛇,卻把這解救的心又重新熱起來:十四歲,花朵兒一樣的女孩,比自己還小著一輪還多,怎麼就能被父親這封建遺老給糟蹋了呢。而且,他母親已經明裡暗裡透露給他,父親早已是不行了的,這小姨娘,根本是個幌子,只怕進府一年還未經人事呢。太殘酷了,他這個新青年,絕不允許這樣的悲劇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眼前重複上演,他要解救這苦難的新姨娘!

但是究竟如何實施解救計畫呢,這卻不是說做就做的事。首先得有錢,不然新姨娘逃出盧府後如何生活?若她有能力獨自生存也不需要嫁進盧府做妾了。可是自己是沒錢的,為了躲開父親,他已經在省城做職業學生做了近十年,雖然後來終於謀了個教書的職位算是工作了,可那幾個錢養活自己也不夠,如何再承擔得了別人。要不是沒能力,他最該第一個接出盧府的,不是別人,而應該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慧姨娘呀。要離開骯髒的封建家庭,就首先得從封建家庭里把父親搜刮民脂民膏的骯髒錢淘澄出來,然後再教自己做個乾淨人兒。

想到這點讓長衫覺得嘆息,但是他仍然一刻都沒有放棄要解救小蛇的打算。他帶著這打算離開家回了省城,足足打算了一年寒暑,又帶著這打算重新在花開時候回到家來。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還在想著那鮮花兒一樣嬌艷的小姨娘和她那身隆重的鮮亮繡衣。

然而他再見小蛇時,無端地覺得她是一個舊了的人,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流露著一種舊了的氣息,那衣裳,那針線,那花色,那眉眼,那神情,甚至連臉上的胭脂水粉,都晦暗而不新鮮。

她染上了煙癮。狹長的渴睡的眼,只有在點燃鴉片時才會流露出一點精神,而她本人身上也散發著這種鴉片般渴睡而迷離的魅惑。

這是盧四爺走後的第二天,大少爺在晨會上沒見到小蛇,母親說她病了。長衫因為一向覺得自己行得正,從不知避什麼嫌疑,大大方方地來探小蛇的病。她躺在床上,小小的蒼白的臉露在被子外,灑花的緞子被面上潑出一大把烏黑的頭髮來,黑得昏天暗地。剛用完的煙具散落在一邊,十分刺眼。

他覺得困惑,「小蛇。」他叫她,她實在太小了,小到讓他只能叫她的名字,而無論如何不能開口喊一聲「六姨娘」,她的單純,美麗,玉潔冰清,都和「六姨娘」距離得太遠了,使他覺得這稱呼於她是一種傷害,他寧可叫她小蛇。「小蛇,你今年,有十五歲了吧?」他詢問的神情,絕對不像一個兒子對繼母,反而是兄長對妹妹,帶點憐惜,帶點關切。「怎麼就抽上這個了呢?」

「煙有好處哦。」小蛇很坦白地看著他,眼神渙散而誠懇,彷彿不覺得自己所訴說的事實有多麼驚心動魄,她說,「吃了煙,再捱打時就可以不覺得疼。」

長衫的心一下子就疼得揪緊了,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在這個美麗得跟女神一樣的還是個孩子的小蛇面前,他看到了煉獄的火,在吞噬她的青春,她的鮮亮,她的熱情,她的真誠。他能替她擋過那火焰的襲來么?

「小蛇,我帶你走吧。」一句話便這樣脫口而出了。雖然計畫了那麼久,但是他從來沒想過出口時真會這麼輕易,他計畫著這之前是要進行很長久很深入的交談和討論,然後才漸漸涉及這事物核心的。可是此刻,他卻一點餘地不留,衝口而出,「小蛇,走吧,離開盧家,我幫你!」

當這句話說出的時候,很多東西都在瞬間被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都被顛覆了,可是他們自己不知道。那一刻,他們之間充滿了風雨欲來的悸動,所有的聲音都靜寂,所有的色彩都窒息。而這聲音和色彩的中心,小蛇,她的恆久寂艷的臉上,第一次表現出深深的動容,然而她說:「大少爺,以後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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