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褂裙風波 第一節

四爺的心頭大忌「祁老三祭牌坊」,在大少爺長衫的不速而歸下忽然有了急轉之下的解決辦法——盧祁聯姻。

原來,祁家有一位老小姐淑祺,已經28了,因為久居南洋,卻一心要找個有中國美德的才子做丈夫,加之她妝奩既豐厚,樣子也還端正,就難免不性子驕些,心比天高。然而南洋那地方的中國人,不是年輕苦力,就是半老紳士,稍微有點家業的,多半攜家帶口地過去,因此這淑祺小姐的婚事就一年復一年地拖了下來,成了祁三爺的一塊心病。那天一見長衫,便覺讚賞,明著以下棋為名把他拖住,暗裡便叫家丁請了小姐躲在亭子外相看。也是冤孽,小姐竟然一眼相中了長衫,只覺風度相貌談吐舉止無不合心合意,簡直是老天耽誤她這麼多年,專門就為了打造這麼一個完美人兒來送給她的。

祁三既有了聯姻之心,來盧家時自然和顏悅色,凡盧會長所說所為,無不附和贊同,反而令四爺納悶起來,心想明明是自己有求於人,怎麼反倒像祁三要巴結自己似的。而且看祁三滿面紅光,精神奕奕,哪裡像有病的樣子。分明是不想赴宴。那又何故前倨而後躬呢?

客人們走後,盧會長又特地在內書房單設一小桌,邀祁三對飲,做出一副推心置腑的樣子來,先道了敬仰之情,對牌坊的崇拜鄭重之意,然後又自我標榜一番這些年來如何修葺維護牌坊的屹立不倒,如何以牌坊的貞操來克己持家,早已把牌坊視為盧家祖德云云。

不等四爺說完,祁三已經截住話頭,說:「我剛到青桐,已經聽到了民眾關於四爺的一片讚揚之聲,說四爺每每納吉,都要新人在牌坊前跪拜行禮,這真是大家作派,古風猶存呀。」說得四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祁三卻又話頭一轉,提起自己的女兒來,明白地提出了聯姻的意思,並特地點出,「娶親拜牌坊,這是個好習慣啊,應該繼續下去。就是長杉和淑祺行禮的時候,也一定要去拜牌坊,如果四爺沒意見,不如把黃道吉日就安排在祭祖同一天,也是教訓下一代稟承祖訓的意思,豈不兩全其美?」

四爺聽了大喜,那明明是替他考慮,為他保面子的辦法。如果兩家一起在牌坊前行禮拜祭,青桐人們又有誰會知道這牌坊到底是盧家的還是祁家的呢?這樣子,就既讓祁家隆隆重重地祭了祖,又使盧家穩穩噹噹地保了密,真是一舉兩得的完美主意,焉有不允之理?當下舉杯道賀:「難得祁兄看得上小兒,那可真是我們盧家上下的顏面了。」

推杯換盞間,盧長衫的婚事便在完全不經當事人知曉的情況下排定下來,婚期迫在眉睫,就安排在兩個月後,盧四爺和祁老三從長春祝賀過皇帝的登基大典回來就舉行。

當慧慈把這一消息通知兒子的時候,長衫有種被雷擊的震蕩感和無奈感。他說:「我能不答應么?」

慧慈反問:「你說呢?」她分析給兒子聽:「這家裡,只有兩個繼承人,一個是你,一個是二少爺,你是我生的,二少爺是老葫蘆生的。雖然你是長子,又處處比人強,可是你命不濟,有個窩囊的娘,註定了你這輩子要忍讓才能過活。娘忍了一輩子,已經打算好要忍到死的了,就是死了,只怕一口氣也不敢全放出來。老爺活著一天,總有我娘倆一口飯在,老爺死了,我就只剩你一個指望。你要是爭氣,就讓娘過兩天舒心養老日子,娶了那祁家的姑娘,堂堂正正做個大少爺。那祁家財大勢大,連你爹也要敬他們三分,如果你娶了祁家的閨女,這盧家上上下下就再沒一個人敢對我娘倆大聲說話,我也活出個人樣兒來了。你要是不答應——你爹會許你不答應么?除非我娘倆一時三刻就離開這盧家,那我也由得你,跟你要飯去便是了。」

一番話說得長衫兩淚縱橫,跪在地上說:「娘,我答應,一切都聽娘的便是。」

長衫吹起簫來。每當長衫開心或者不開心的時候,他就想吹簫。把所有的心事從孔孔竅竅中通過這天地之音發散出去。

簫聲傳到小蛇的院子里,她便從綉架上抬起了頭,微微半仰著臉,晚霞的餘暉抹在她臉上,彷彿塗了一層胭脂,叫短衫看得又羨又妒。

短衫是來給小蛇送煙膏的,同時告訴小蛇大哥結親的消息,他說:「我不知道祁老三的閨女為什麼會選中了大哥而沒有選中我。真可惜那天我在外面有應酬,不然的話,我也會陪阿福去祁家的,那樣說不定今天就輪到我來做祁家的女婿了。將來盧家的勢力加上祁家的勢力,這整個青桐縣就都是咱家的了。」

他說不準小蛇到底有沒有聽他說話,從他進門起,小蛇就一直在繡花。小蛇刺繡的樣子就像一幅靜畫,永恆地半低著頭,睫毛在眼瞼下遮出半屏山巒,下面有隱隱流水。一雙手走得飛快,細碎而靈動,如行雲流水,反而更讓人覺得格外的靜。柔細的靜寂中,花兒開了,魚兒活了,鳥兒叫了,草兒綠了。

那種姿態,真令短衫著迷。他久久地盯著小蛇刺繡,覺得可以眼也不眨地這樣坐看整個下午。可是小蛇從來看不見他的存在。他知道。小蛇的人是靜的,耳朵卻在動,在聽那隔院的簫聲,大哥長衫的簫聲。

簫聲無處不在,滿滿登登的簫聲把人的心吹得空空蕩蕩的,空得可以容下整個海,空得充滿了慾望,仇恨,和毀滅的激情。

短衫忽然詭秘地一笑,說:「那天在小花園,我知道你在樹後面什麼都看見了,你不會告訴我爹的,對不?」

小蛇吃了一驚,終於回過頭來。短衫更加得意地笑:「你不敢說。你說了,你也不幹凈。告訴你吧,不僅是鳳琴,你早晚也有這一天!」他說著站起來,朝小蛇逼近一步,卻又在小蛇的注視下站住了。對於小蛇,短衫很有幾分心虛,這個小女人,不聲不響不冷不熱的,很是棘手,他同她交往,永遠想像不出她下一步會做什麼。人總是對自己未知的事物抱著某種程度的戒懼,他也一樣,於是只剩下空洞的恫嚇:「老爺子從上次給祁老三辦接風宴就累病了,我看是好不了了。等老頭子死了,這整個家,所有人,都得聽我的,你也早晚是我的人!你要是聰明,就天天求香告佛讓老頭子早點兒死,那麼你還趁著年輕享受兩天。要不幹脆現在就跟了我,免得守活寡。」他忽然嘿嘿地笑了,「我忘了你大概還是個雛兒吧?你是不知道那滋味,你要是開了苞,就知道急了。你等著瞧,早晚飛不出我掌心去。」

任憑短衫挑逗威脅,小蛇只是擰著脖子不說話。

院門卻「吱呀」一聲,聽到丫環在門外說:「老爺來了。」短衫罵了句「這老不死的」,趕緊站起來走到一邊,做出副規規矩矩的樣子來。

四爺已經挑帘子進來了,看到兒子,「唔」了一聲,擰起眉毛。短衫忙垂著手答:「我是來給六姨娘送葯的。」盧家上下,都只管萬壽膏叫「葯」不叫「煙」,聽起來堂皇些。四爺雖然不喜歡兒子抽煙,卻對姨娘抽煙並不阻止,相反還暗含著一種鼓勵的意思,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抽煙代表著一種姿態,放棄,忍耐,逆來順受。他只是對兒子習慣性地呵斥了一句:「偏你有本事搗騰這些個東西,正經能耐又不見你有,還不滾出去呢?」一句話沒說完,倒咳了三四回。

短衫速速地「滾」了出去。四爺牽起小蛇的手說:「你的癮越來越重了,還是節制一些的好,畢竟年輕嘛。」小蛇無可無不可地「哎」了一聲,隨著四爺走向床鋪。丫環乖巧地打了洗腳水進來,小蛇便蹲下去,幫四爺挽上褲腿,褪掉鞋子。

四爺一雙腳踏進溫水裡,舒服地嘆了一聲,人便也有了些溫情,怪留戀地對小蛇說:「過兩天,我就要和祁老三去長春了,恭喜溥儀爺登基大典。我昨天讓胡氏找出朝服來,都幾乎不大會穿了。等皇帝登了基,我一定會有更大的作為,到時你們就是誥命夫人,如果我死了,你們都要為我守節,要為我掙一座貞節牌坊來,真正的盧家的貞節牌坊!」

小蛇從這豪言壯語里聽出了四爺的空虛,如果不是他已經心底里承認了牌坊終究不是盧家物,也就不會惦記著什麼「真正的盧家牌坊」了。

接著四爺話一轉,談到祁家的種種新奇布置擺設來,說五姨娘鳳琴屋裡的梳妝台的款式現在已經不算新鮮東西了,祁家更奇怪的傢俱都還有呢,將來他也要弄這麼一套來,就放在小蛇屋子裡。又說祁家喜歡吃西餐,用刀叉吃飯,禮節多得很。最後說到祁家的園林,說祁家的花匠挺有意思,也是從南洋帶回來的,滿口新名詞兒,什麼樹都敢嫁接,還割過香蕉樹。這一段同祁家的交往,使他對園藝的興趣空前地高漲起來,並且清楚地掌握了一棵小樹長到幾歲的時候在什麼位置上割一刀最容易造就傷口,並且精研刀法的深淺與傷口形狀的必然聯繫。

四爺嘴裡不停說著的時候,手裡便漸漸動作起來,將小蛇扯上床,層層剝去衣裳,開始翻來覆去地揉她,親她,咬她,彷彿在折拗一株花樹。他曾非常熱衷地向祁家園丁學習過那些扭曲折彎的技術,那種以人力巧奪天工的病態之美令他如痴如狂,以至馳騁在小蛇身上時忍不住要將她想像成一株病樹,可以任憑自己的意志扭曲切割,他被自己的這種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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