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祭祖 第三節

枉費四爺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可是一直等到晌午,始終沒見祁三的影兒。陪客雖不多,卻都是青桐的頭面人物,四爺的臉便有些下不來了,一邊派了阿福去打探,一邊只得吩咐開席。

半晌阿福回來,後頭卻跟著大少爺長衫,客人都一齊站起來拱手問候,四爺倒也驚喜,胡氏慧慈娉婷荷花也都被驚動了,帶著各房兒女出來問好,將長衫團團圍住,嘰嘰喳喳一疊聲地嚷著怎麼這就回來了,事先也沒見遞個口信,也不讓人去接,這可是打天上掉下來的?所有人的話說來說去無非都是一個意思,卻七嘴八舌地纏在一起聽不清,還是長衫笑著做了一個羅圈揖,道:「各位貴客,各位姨娘,長衫有禮了,其實我早說過近日裡要回來的,沒什麼行李,便沒驚動家裡來迎。」

又回頭對父親大聲說,「我剛才在來路上遇到阿福,聽說了祁家的事,便和他一起去了祁家,原來祁三爺一回來便害水土不服,正歇著呢,說吃過葯就過來,還說要請各位多包涵,我怕各位等得著急,就同阿福先回來報信兒。」

四爺聽了大喜,心裡明知斷不是這麼回事,嘴上只說:「唉,你這孩子真不懂事,祁三爺既是病了,就該請三爺好好休息,哪裡有再請他來的理兒?我們辦宴為他接風,原是好意,如果累著他,倒反是失禮了。」

長衫笑著,答:「我本也這麼說來著,可三爺說什麼都要來,只是因為煎藥耽擱了,才不能就到,急得跟什麼似的。我說了半天,都攔不住。三爺只怕怠慢大家呢。」

眾人忙應著「哪裡哪裡」,紛紛歸座,又向長衫打聽縣城裡的新鮮事兒,嘆著北平的炮火不知打得怎麼樣了,上海的抵抗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滿洲國成立是不是就代表大清朝又回來了,護國軍的金司令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聽說還是個格格,不知真假……

好容易四爺才覷個空兒拉了長衫到一邊,細問祁家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長衫皺眉說:「我去的時候,祁老三正和家人下棋,見到我,愛搭不理的,話里話外,意思是已經聽說了牌坊的事兒,也猜到爹請他來的緣故了,所以才不要來,我不便接話,便同他下棋,邊下邊聊,大贏了他,他顏色反而好起來,問我要什麼彩頭不要,我復又提出請他來赴宴的事兒,他想了想,忽然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叫我先回,說他換了衣裳就來,我這便回來了。」

四爺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跳緊一下慢一下,只是想不透祁三的主意。既然他已經猜到自己請他赴宴的用意,而且看樣子不打算成全,如何忽又改了主意要來呢?若說給自己難堪來的,聽長衫說的情形倒又不像,莫非有什麼條件要談?準定是的。

四爺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論祁老三提出什麼條件,只要自己辦得到,無有不答應的;就是辦不到的,也一定得想辦法辦到。總之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堵住祁老三的口,保住盧家的顏面。

小蛇在房裡轉來轉去,將繡花架子拿起又擱下,一刻也不安寧。自打聽到大少爺回來了,她便成了熱鍋螞蟻,靜不下心來,磨心兒一樣滿屋裡繞著,想出去又不敢,想不理又不甘,把個好看的眉頭緊緊蹙著,無可如何地,全沒了往日的安靜冷艷。

她本是被當作一幅畫兒娶進盧家裡來的,也當作一幅畫兒一樣地掛了好久,習慣了靜,習慣了沉默,習慣了逆來順受和不動聲色。可是現在不行,這會兒不行,這會兒她的心是一枚鳳釵上的金步搖,動來盪去,瞬息萬變。

這屋子,這籠子一樣的屋子,忽然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逼擠困縛,她要出去,她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這裡。可是她該去哪裡呢?去庭院里見大少爺,怎麼說呢?她是小姨娘,沒生養的新人,老爺不叫人來請,她是不好主動到人前去拋頭露面的。她羨慕娉婷和荷花她們,因為有女兒,可以打著帶妹妹參見哥哥的旗號理直氣壯地走到人前去。她不行,她是一幅畫兒,只合掛在深閨里,人可以來看她,她不能去見人。

她忽然想起一個和她一樣的人,鳳琴,另一個沒有生養過的姨娘。這會兒鳳琴必也在屋子裡坐不住吧?或者她可以去看看她,同她拉拉話兒。她並沒有想清楚要找鳳琴聊什麼,她只知道這會兒她不能一個人呆著,她一定要見個人,要說話,要證明自己活著。

她急急地走在長廊間,一雙小腳搗換得飛快,像風穿過竹葉。每當她穿著繁重的刺繡夾服走在那烏沉沉的長廊中時,總覺得身後有鬼跟著自己,這令她總是忍不住想回頭,可是同時又提醒自己,端淑的女子走路,該是裙子褶兒都不打一個的,怎可東張西望不尊重?可是今天,今天她連鬼也顧不得怕,自然更顧不上裙褶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急,一路碎跑地奔著鳳琴的屋裡去,就像有鬼趕著一樣。

然而鳳琴卻不在自己的屋子裡。丫環秋心倚著綉凳打盹兒,爐子上還坐著一壺水,撲撲地冒泡兒,床上被褥胡亂堆著,顯見鳳琴是剛打過中覺起來,沒等梳洗就出了門兒。

小蛇推醒秋心,問:「你們姨奶奶呢?」秋心吃了一驚,先不忙回答小蛇,急忙忙過去提爐子上的水,猛可地被燙了一下,「呀」地一聲,將手指頭含在嘴裡發獃。小蛇看她半醒不醒的,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問也是白問,料想鳳琴不大可能去前廳,各房姨娘又都不在屋,八成是去逛小花園了,便轉身出來,徑自往小花園裡尋去。

一路分花拂柳,剛剛過了小橋,忽然聽得渚邊樹叢後咿咿唔唔地似人聲又似小獸,分開花枝看去,隱隱地見一男一女兩個人交臂疊股地糾纏在一起,那女的頭髮披散,衣衫半褪,裸著兩隻碩大的乳房,媚態橫陳,正是五姨娘鳳琴;那男的背對著自己看不清,赤裸上身,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手腳不停,兩手捻弄著五姨娘乳尖上的花蕾,腳趾便伸向那隱秘處挖摳著。五姨娘漸漸地叫起來,一聲比一聲高,但是興奮的呻吟很快就變成了痛楚的嗚咽,是那種疼極了的尖叫被手絹或者枕巾堵住了嘴發出的嗚咽,卻是男的一口一口地咬在她的乳上頸上。

鳳琴痛叫:「別咬了,留下牙印,叫老頭子看見,我怎麼說呀?」那男的笑道:「老頭子現在有了新姨娘,還肯到你那兒去嗎?別說有幾個牙印,就是你那裡結了蜘蛛網,他也不會知道的。」笑聲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邪惡淫蕩,小蛇聽在耳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不是二少爺盧短衫卻是哪個?

這一驚非同小可,小蛇只覺一股涼氣自踵及頂直冒上來,心說快走,離開這是非之地,兩條腿卻只是篩糠般發軟,雖然背轉了身子不敢看,卻滿耳里都是短衫的調笑和鳳琴的浪叫,不禁又羞又急,只得低了身子伏在樹後,只等喘息平定了再悄悄逃開去。

然而這時卻遠遠地傳來一陣簫聲,悠揚悅耳,由遠及近。短衫和鳳琴被驚動了,趕緊穿衣緊帶,草叢裡一片悉簌之聲。小蛇知道兩人就要現身出來,更加屏住呼吸不敢動作,直到兩人跑得遠了,才抖一抖衣裳,扶著樹款款地站了起來。回過身來,卻見大少爺自橋那端遠遠地來了。

大少爺一身長衫,像水;步子緩緩地流淌,像水;簫聲悠揚纏綿,也像水;甚至他身後的一片夕陽餘暉披在他身上,無處不像水。小蛇就站在橋頭的合歡樹下,看著水一樣的大少爺水一樣地流淌過來,心中充滿了感動。看到他,她才知道,她一直在找他,在等他,現在他來了,是為了要應她的約會。

是一場黃昏的約會,夕陽隆隆地向天邊滾過去,雲彩扯著五色的裙角,樹梢上的葉子嘩啦啦的在簫聲中跳舞,人的心一點點軟下去,散開來,水一樣流淌著,溢得無處不在。

簫聲的餘韻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散了。大少爺走下橋,站在小蛇面前,足足高出一個頭,他溫暖地看著她,說:「你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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