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祭祖 第二節

祁三爺是坐汽車回來的。

這使盧四爺十分懊惱。他很會通過轎子的顏色來判斷一個人的官銜,原想祁家既然是接過皇旨賞過貞節牌坊的,必然是個有品的官員。如果對方是坐轎子的,那麼他就可以通過轎子來衡量對方的品級,比方乘綠絨轎的是一品官,二品官就只能坐藍色轎子了。知道了品階,他便可以準備出相應的禮節來回應,表示自己也是個有品級有來歷的旗人。可是現在祁老三開著外國汽車回來了,一路還滴滴滴地按著喇叭,不但比轎子威風,而且讓人覺得隔膜,肅然起敬的一種距離,並因為距離而產生畏懼。

盧四爺的因為牌坊而受了傷害的自信在祁三爺的汽車喇叭聲里又減弱了幾分,幾乎想躲起來,永遠不要見到祁家人才好。可是不行,祁老三是回來祭牌坊的,如果他這麼做了,那就等於告訴全青桐縣的人牌坊是祁家的,告訴全青桐縣他盧四爺是撒謊精,要使四爺的誠信和地位在整個青桐動搖起來,那是多麼可恥的丟面子的事情。其可恥的程度幾與盧四爺的不舉相仿。

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祁老三這麼做。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盧四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甚至連殺人滅口也想過。但是當然不能真的殺人,不僅太冒險,而且從祁三的陣仗來看,也不是那麼容易殺掉的。盧四爺只好按照原計畫,在祁家回鄉的次日一早備了厚禮登門拜訪,並且再三再四地表示明日家中有個接風宴,許多本地名紳都會來參加,請三爺萬勿推辭,不然便是冷了全縣老少的心。這話說得又客氣又體面,好像這次接風不是四爺自己的意思,倒是整個青桐縣老少的集體盛意,推舉盧會長做代表似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祁三爺便不好推辭,只得拱了手道謝,應承屆時一定叨擾。盧四爺這才放下心來,笑眯眯地告辭,指揮轎夫一溜小跑地回家,立刻關起門同胡氏商量起辦宴的細節來。

胡氏見四爺高興,便叫秋月擺上煙器來。她自己雖不吃煙,卻侍候得一手好煙泡子,捻吹捏作都來得,這時請四爺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又開了留聲機,親自挑選一張《四季春》放進去,自己便歪在一旁服侍。

這屋裡原是長年點著檀香的,和著鴉片煙的異香,使榻上的人彷彿半浮在雲端里,有種醉意。紫檀的傢俱在煙里顯出一種奇特的暗紅色,隱然有光。大太太的臉上也難得地泛著光潤,不知四爺說了句什麼玩笑話,她咯咯地笑起來,搖擺著略肥的身子,竟有了幾分嫵媚。

兩個人臉對臉地躺著,一個抽,一個捻,細細地說話,說到興緻來處,便叫秋菊退下,卻吩咐將大黑狗牽進來。

細長的檀煙繚繞在屋子裡,有種腥甜濃郁的香氣,像是席子上擺滿了新剖的魚。

留聲機里一直不知疲倦地唱著《四季春》,應和著偶爾響起的大太太的尖叫聲。

僕人們都在門外屋檐下靜靜地立著,不敢走開,也不便說話,只以眼睛交換著曖昧的信息,捂起嘴偷偷地笑。

足有兩泡煙的功夫,四爺才隔著窗戶叫人侍候茶水,僕人進來的時候,看到大黑狗的毛皮更加黑亮了,卧在床沿下搭著舌頭喘息,四爺半倚在煙榻上,一雙充血的眼睛赤紅而迷離,而大太太死了似地面朝下趴在榻沿上,披散著一頭稀薄粘連的長髮,枯黃而糾結,是秋天樹上沒等落已經死了的葉子。

青淡的迷煙在屋子裡絕望地衝撞著,找不到出路,血腥的宣淫的氣味細密地將它織成一張幕障,密不透風。門一開,就急火火地擁了出去……

有了祁家牌坊這層心事,盧四爺這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實,一夜驚醒幾回,老是惦記著明天宴會上可有什麼重要的細節被自己遺漏了,可別惹得祁三不滿;又想自己所許的良田美宅,名畫古董也不知能不能說服祁三,讓他替自己保全面子,不要說出牌坊不是盧家祖傳的事來;這一年來,雖說有小蛇這面擋箭牌遮羞,可是自己一改常性,絕跡於花街柳巷,早已引起一干老玩家的竊議,如果再出了牌坊這件事,可真是顏面掃地,在這青桐縣呆不成了。

翻來覆去,直到三更也不得合眼,恍惚聽得外面有幾聲啼叫,似鳥鳴又似人聲,推開窗來,只見月光冷冷地灑了一地,花迷蝶眼,柳枝拂徑,庭院里,並無一個人影。然而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音在繼續,依稀傳自院外。

四爺心生疑竇,莫非是哪個妾侍傷春悲秋?抑或某個丫環受了委屈半夜哭泣?反正睡不著,四爺索性披衣起來,循著哭聲一路走出院子,聽得分明,那聲音卻是來自柴房。驀地想起關於那個柴房上吊的丫頭秋菊死後陰靈不息的傳說來,四爺猛可地出了一身冷汗,有心叫起家人來查看一番,又覺家醜不便張揚,然而自己孤身探險,到底是沒這膽量。

正自躊躇,忽然樹梢里嘩啦啦一陣亂響,明明是大晴的月亮,卻無緣無故地起了一陣風,將四爺吹了個透心涼,「啊啾」打個噴嚏,不敢再停留,轉身忙忙地回房去,心裡卻終究有些忌憚。次日早晨起來,便有些鼻咽聲塞起來。

盧胡氏見他神思恍惚,腳步虛浮,大不放心,便張羅著要請大夫來。四爺卻只怕節外生枝,揮手阻止了,只讓廚房煎了柴胡湯來喝,又吩咐下人早做準備,迎接客人,連盧家最隆重的早請安也免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