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蛇鼠一窩 第二節

最近二少爺短衫很有些不遂意。老爺子自從秋菊之死害得自己最後一舉的希望也破滅了之後,就恨上了他。恨他,卻不能明說,便在錢財上苛扣他。不僅發下令去要賬房細查賬目,而且通知各酒樓煙館不許給二少爺賒賬。

煙酒不賒倒還罷了,反正二爺有的是朋友,還怕沒人請吃請喝?但是花街柳巷的開銷可就慘了,沒聽說嫖姑娘還有欠著的。就算張三爺常十三少的替自己把花酒賬付了,姑娘的體己可還得自己掏呀。要是不掏,姑娘的臉可就成了晚娘的臉了。萬花樓那些婊子可真叫沒良心,平日里也不知吃了自己多少,差著一回半回,就給自己臉色看。二少爺哪能丟得起這個臉,因此這段時日只好少出門。

少出門,就在家裡鬧起故事來。先是小打小鬧地放幾個狐朋狗友進來聚賭,贏了便胡天海地,輸了便偷家裡的古董物事抵賬——其情形正相當於「靜園」里的溥儀爺,錢是沒有,珠寶字畫倒是隨手可得,只要用得著,隨時隨地都可以拿一兩件出來送人的。

玩了半個月,膽子越玩越大起來,恃著小花園背靜偏僻,老爺等閑不會來的,索性竟把個萬花樓搬了來家,公然在小花園偏廳里吃起花酒來,又讓家裡的丫環學著萬花樓姑娘的打扮舉止做戲供他們玩樂。種種作派連姑娘們都看不過,撇嘴說:「要說呢,我們有我們的活法兒,人家有人家的活法兒,我們不敢看不起做丫環的,她們也不好看我們不起吧,各有各的苦命罷了,卻又把我們一起拿來取笑,爺們也太狠心了些。」

短衫大笑,便摟著這說話的萬花樓花魁姑娘萬剔紅要親嘴,說:「好一張利嘴巧舌頭,讓爺嘗嘗,到底是甜的酸的。」便有個專放高利貸的常十三少湊趣賣乖:「想必是辣的吧?」引得眾人一陣鬨笑。

常十三少又道:「聽說你家五姨娘原來也是花魁出身,真的假的?」

短衫笑而不答,萬剔紅搶著說:「怎麼不真?就是聚花樓的頭牌,花名叫作『鳳凰琴』的,進了盧家,留個頭尾,掐去中間兒,改名兒叫『鳳琴』了。」

十三少道:「剔紅姑娘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敢情是也想著要做盧家人,來個父子花魁吧?」剔紅照臉兒「呸」地一聲:「你也太小瞧姑娘我了,難道可天下的人都惦記著要做盧家人不成?在盧家,連丫環都是這樣兒,做姨太太,還好得了?外人只道嫁進盧家就是進了福窩兒了,依我說呀,和我們萬花樓也差不多。」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短衫訕訕的,斜了剔紅一眼,道:「你這張嘴呀,早晚要叫人縫起來的。」

常十三少便湊在短衫旁邊說:「什麼時候,讓你那個出名兒的鳳姨娘出來給我們見見呀?」

短衫橫他一眼,半真半假地問:「是不是我帶鳳姨娘讓你開開眼,我欠你的錢就算了?」

十三少也半真半假地應:「那看是怎麼個開眼了。單是跳舞喝茶的交際,我請就是,地方節目隨你挑;要是再深一點的交往呢,別說你以往欠我的錢,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敢跟二少爺你要呀。」

短衫道:「哪有那麼容易?」

「有什麼不容易?」四少更加壓低聲音,笑道,「這事兒要擱在別家裡或者難,擱在你二少爺身上,還算個事兒嗎?我才不信家裡放著個聚花樓頭牌,你會淡著。」

短衫且不接茬,只掏出懷錶來看了一眼,說:「時候不早了,也該散了。」

大家算起賬來,又是短衫輸了,加上前一次的債,利滾利共欠四少是兩千四百八十塊。短衫笑著說:「錢是沒了,鳳姨娘一時半會兒也請不來,不如拿剔紅抵賬吧,讓你也嘗嘗是甜的辣的。」

不待常十三少回答,萬剔紅先掛下臉來,冷冷道:「我們雖是賣的,可先有爹老子賣,後有鴇兒賣,倒不煩著少爺。少爺們有錢,也只可買我們來湊湊興,哪裡輪得到來賣我們呢?」

眾爺們忙插科打諢地取笑:「剔紅怎麼就惱了?一句玩笑罷了,你要玩不起,可就沒意思了。」

短衫冷了臉,也不笑,也不怒,淡淡地沒有表情,半晌,才說:「剔紅姑娘現在是頭牌啦,身價兒高著哪,我們別說『賣』啦,『買』也不敢想哪,只敢『請』!以後還怕請不動哪。」

隨萬剔紅一起來的姑娘們知道短衫上了心,動了真氣,都怕惹火燒身,緊著勸:「二少爺說的哪裡話?對您,我們還用得著『請』嗎?『叫』就行了。誰還敢不來怎麼著?別看剔紅姐姐當著您的面嘴硬,那是逗趣兒呢,見不著您面的時候,您可不知道剔紅姐姐多想著您哪!」又攛掇著二少爺和剔紅喝了交杯酒,這才一哄散了。

短衫終是覺得無趣,送走眾人,懶懶地看著丫環們收拾了殘局,又命擺上煙榻來,單命秋月侍候,歪著懨懨地抽了一頓煙,這才漸漸回過氣來,重新有了精神,便又摟著秋月求歡。秋月只是閃躲,說:「秋菊的七七還沒過呢,我怕……」短衫不樂:「怕她怎的?她活著也是個丫環,死了還能成仙去?」秋月說:「倒不是成仙,大家都說……說秋菊做了鬼了,鬼魂還留在盧家院子里,不肯走。」短衫覺得晦氣敗興,沉下臉來。偏秋月不留神,說溜了嘴,只管一徑地說下去:「管柴房的說親耳聽見秋菊在房裡哭呢,他們還說,秋菊是在找少爺您,不過七七,是怎麼也不會走的……」短衫大怒,一腳將秋月踢了個趔趄,罵道:「放屁!死鬼秋菊敢找我?你叫她找來!都是吃飽了撐的放臭屁!你告訴他們給我聽清楚了,誰要是再說這些放屁的話,我就把他捆在柴房裡守著死鬼過七七,親眼看看死鬼會不會來?」罵夠了,又趕著把秋菊再踢打了兩下,這才一甩袖子走了。

天邊早已大亮,短衫看看時辰不早,便從小花園穿月洞門進正花園,準備往大房裡給他娘請安。剛繞過假山,忽聽得悠悠一聲嘆息,細細地鑽進心眼兒里去,別提有多受用。定睛一看,前面走著的,竟是他想了許久的新姨娘小蛇,她赤著一雙腳,薄薄的身子壓平了的花瓣一樣毫無遮攔地透過陽光和涼風,悄無聲息地行走在落花滿地的石子路上,一個腳印兒也不留下。

短衫大喜,心痒痒地一路緊跟著,直到小蛇在老梅樹下站定了,又細細地嘆了一聲,這才躡手躡腳走出來,湊上前笑嘻嘻矮個半身,調笑道:「兒子給新姨娘請安了。新姨娘怎麼不穿鞋到處走,就不怕著了涼讓我爹心疼么?」

小蛇臉羞得通紅,忙低了身子把手裡的鞋往腳上套,短衫笑道:「姨娘不方便,還是讓兒子來服侍吧。」不等小蛇回答,早蹲了身子,一手抓鞋,一手便握住了小蛇的一隻小腳。小蛇只覺心裡突突亂跳,又羞又怕,又驚又窘,死命掙出腳來,奪過鞋子便走。

已經走得遠了,猶自聽到短衫得意的笑聲,道:「姨娘慢走,改天兒子再幫你穿鞋。」小蛇只裝不聽見,急急地一直走出花園了,確信短衫沒有追上來,這才尋個石凳坐下,趕緊把鞋子套上,又立定喘了半晌氣,才跚跚地往正房大太太屋裡來請安。一邊走,一邊眼淚可就掉了下來,心想自己的命可真苦,嫁給了一個半截木樁的老頭兒不算,還要受他兒子的氣,以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呢?

正嗚咽著,忽聽「撲剌」一聲,幾隻鵲兒從樹叢里飛起來,徑直出園子去了。小蛇嚇了一跳,忽然想起大少爺長衫說的花呀鳥呀的話,倒忽然悟出點意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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