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納吉 第二節

選美令發下去,真箇震驚了青桐縣。有罵盧會長老不正經,半截子入土還墳頭插嫩蔥兒的;有艷羨這本地首富的財勢,起心要把閨女往盧家門裡送的;有詫異盧四爺虎老雄風在,花心不死的;也難免有從中漁利,保媒拉縴扯皮條兒的……一時間,整個青桐縣為了盧四爺納妾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酒樓茶肆,花街柳巷,無不在議論猜測,關注著到底是個什麼樣如花似玉的閨女會被盧家的老虎門給吞了。

盧會長人稱四爺,可上頭卻並無一兄半姐,只是盧家的獨苗兒一枝。這行四,有說是叔伯子侄通排得出來的數兒,有說四爺年輕時曾和三個情投意合的好朋友拜把子從而行四的,也有傳言說是四爺上頭曾經夭折過三個兄長,為著誠實不欺,故把四爺稱之為四爺的,真根實底沒人說得清。

四爺因著自己人丁孤單,就特別在乎開枝散葉,拚命納妾也是以這一點為理由:最初娶胡氏過門時,胡家曾經把不納妾作為嫁女兒的一條規矩讓四爺立過字據的。然而胡氏入門五年,一無所出,這便給了四爺納妾的理由。而慧慈也爭氣得很,進門剛半年就替四爺添了大小姐雅詩,雖然只是個女孩子,可至少證明了慧慈能生養呀。有人便說這雅詩八成在慧慈進門前就在慧慈肚子里呆著了,慧慈就是因為大了肚子才情願倒貼嫁妝做了盧門妾室的。既這麼著,雅詩到底是不是四爺的種兒就很難說了,誰知道這個風流多情的未婚寡婦是不是只有四爺一個情人兒呀。這種說法,一度在盧家花園裡很是盛行,直到兩年後慧慈又生了大少爺長衫後才真正消停下去。

然而慧慈也早就因為這兩年里所遭受的種種白眼猜忌倒了威風,雖說兒女雙全,說話舉止偏偏硬不起來。恰恰大太太隔年也生了二少爺短衫,慧慈更覺自己沒什麼特殊貢獻,於胡氏面前只是賠盡小心,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待到三姨娘娉婷進門,不但比自己年輕漂亮,還能識文斷字,作詩作畫,便越發短了志氣,日夕只以打牌為人生最大樂趣,再不敢想別的了。

但三姨娘娉婷自恃才貌雙全,心高氣傲,對盧四爺並不肯主動兜攬,對盧胡氏也只是不卑不亢。開始四爺也覺得這樣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姑娘,又能寫又能畫,心性高一點也是該的,因而百依百順,千恩萬寵。但是時日久了,新鮮勁兒過去,便覺不足起來,一次為著什麼小事和娉婷吵起來,便指著鼻子罵:別說你只是一個私熟先生的女兒,你就是個女狀元,也是老子的胯下之物,神氣什麼?給臉不要臉,真把自己當個人了,是個人你給我掙塊貞節牌坊回來,我就供著你。不然趁早撞死算了。

不想那娉婷也是烈性,鞋子也不穿,當下真箇就跳下地,哭著跑出去說要撞牌坊,都跑到院門口了,恰被剛回來的二少爺撞上,死死地拉住不放,慧慈和管家阿福也都驚動了來,好勸歹勸才回了房。哭鬧間,四爺恍惚看到兒子短衫拉扯娉婷時在她胸前胯下偷偷捏了兩把,雖然沒看真切,心裡到底不自在。從此便對三姨娘冷了心,愛搭不理的。一天心血來潮親自往鄉下去催租,因看中了佃戶的女兒荷花,回來便叫阿福帶了聘禮下去,連逼帶哄地娶了來做第四房小妾。

荷花來後一年,與娉婷前腳跟後腳地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盧四爺更加迷信多娶妾可以沖喜,保不定前一個不生,後一個來了,就一塊兒生了。立妾的心因此更熾,立妾的理由也更足了。

四位姨娘,四副心腸,既在一個盆子里搶食,這中間的雞生鵝斗勾心鬥角也不消說了,真是春夏秋冬,鬧不完的故事。然而這會兒,她們卻是空前地團結起來,齊齊聚在最晚進門的五姨娘鳳琴屋裡開會——盧府園子里,除了胡氏的正房,就屬五姨娘鳳琴的屋子最大,擺設最新,好多傢俱比正房還要新奇精緻呢。一個帶鏡子的梳妝台,說是法國貨,漆花是白色的,畫著一對光身子的小男孩,長著翅膀,手裡還拿著箭,雖說只是個小娃娃吧,到底是男娃兒,竟然一絲不掛的,羞人巴拉。本來鳳琴也是不大樂意的,說哪裡見過傢俱有白色的,不吉利。但是後來聽見胡氏也不喜歡,指著那光屁股娃娃罵不正經,鳳琴就改了主意,又喜眉笑臉地說好了。

此刻,鳳琴就坐在那光屁股娃娃對面,倒騎著椅子,手按在椅背兒上,仰著臉兒看慧慈替荷花攏頭髮,一邊發急地賭咒發誓:「信不信由你們,老爺子真是有日子沒來我這屋裡歇了,可不是我得便宜賣乖,就是他來歇的那些日子,也都是後半夜才來,蔫眉臘眼的一個人成了半個了。你以為『老葫蘆』那麼容易放人的?」

荷花便「吃吃」笑起來:「聽說那老……老太太為了老爺,肯下口兒去將就的。」

鳳琴轟天價大笑起來:「老太太?哈,老葫蘆就老葫蘆了,你偏又不敢叫,叫什麼老太太,只怕老葫蘆要是聽見你叫她『老太太』,倒比聽見叫她『老葫蘆』更生氣呢。」

慧慈也笑:「要說對老爺子忠心,咱們四個,還真就是誰也不如老葫蘆的,別說用舌頭舔,你要說把心扒出來塗點血能讓那玩意兒好使,想必她也是肯的。」說話的功夫兒,已經幫荷花把頭髮攏好了,便向鳳琴道:「讓一讓,四妹妹照照鏡子中不?哎,你那法蘭西的頭油呢,拿點兒出來給四妹妹抹上。」

鳳琴取了頭油瓶子打開,先不急著給荷花抹上,卻在她鼻子底下繞來繞去,問:「香不?你在鄉下可見過這玩意兒沒?」

荷花狠狠嗅了一鼻子,紅著臉說:「鳳琴妹妹又取笑我了,在鄉下,可上哪裡見這些個稀罕物兒呢?用隔夜的淘米水梳頭髮,就算講究的了。」

娉婷倚在鏡台邊半晌不言語,這當兒忽然接過話頭去,閑閑地問:「那頭油比桂花香不?」

「香!」

「比茉莉香不?」

「香!」

「比蘭花香不?」

「香!」

冷不防娉婷又問:「比荷花香不?」

荷花不在意,脫口而出:「香!」

眾人哈哈大笑,荷花這才發現中計,不依起來:「三姐不帶這樣兒的,知道你學問好,也不能拿我一個鄉下人逗故事呀。」她的生氣一半是撒嬌一半是認真。這個三姨娘娉婷,仗著自己能寫會畫能言善道,從來瞧不起人,等閑不肯同人聊天,一開口又總是藏著陷阱,尤其喜歡戲弄目不識丁的荷花。因而荷花每每同她講話總是含著一份警惕,縱是這樣,還是會上當,便不由得有點惱了。

鳳琴笑彎了腰,說:「喲,說得可憐見兒的,一口一個鄉下人,難道單你是鄉下人窮苦,我們便都是豪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不成?要真是千金小姐,也落不到這步兒田地去。你鄉下人好歹也有爹娘老子的,好過我長這麼大,連自己姓什麼也不知道,爹媽是誰也不知道,白管老鴇兒叫了幾年的『媽』。」說著眼圈兒紅起來,背轉身,把頭油遞給慧慈。

娉婷看自己一句玩笑逗出鳳琴傷心來,倒有些悔,岔開話說:「既然大家都說老爺子沒來過,福管家又說老爺沒出去過,那麼這些日子他在哪兒歇的夜呢?在老葫蘆屋裡?他們分開幾十年了,這會兒倒又熱火起來?不知你們怎麼說,我反正是不信的。」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便又議論起來:「還是娉婷心水清,按說老爺子沒理由忽然對老葫蘆熱火起來;要熱火,也不娶第六房了。兩個老梆菜窩在屋裡嘀咕了好段日子,嘀咕出一個六姨娘來,這事兒咋想咋奇怪哩。」

荷花害起怕來:「每次他們在一塊兒呆久了我就心驚肉跳,倒不是怕老爺對大太太好,倒是怕大太太吹風兒,又尋點什麼由頭出來整治人哩。這次他們整宿呆在一起,呆了十幾天,不知要整治多少人呢。」

娉婷斷然搖頭:「不會。要說整治人,老葫蘆最多三天就把老爺子說動心了,還用這麼久?要真是說不動,說到第四天上老爺也煩了。左右都該有個結果出來。這回兩個在一塊兒孵蛋似孵了十幾天,絕不會單為整治誰這麼簡單,一定有更大的事發生了。」

左右討論不出結果,慧慈不耐煩起來,反正老爺就是不到大太太屋裡也很少去她那兒,她才懶得操心四爺到底睡在哪個姨娘房裡呢。便提議說:「反正不知道,等著就是了,說也白說。難得咱們四個湊得這麼齊,不如打八圈吧。」

娉婷笑起來:「二姐滿心裡最愛就是打牌。不過難得二姐的牌品也是最好。」

慧慈得意地說:「願賭服輸,這有什麼說的。」又極力攛掇著,「打不打?打吧。我這叫就張媽收拾桌子來。」

荷花卻又算起來賬來:「說打牌,五妹妹上次還欠我五十塊呢。」

鳳琴撇嘴:「不就五十塊錢嗎?還你就是。可你剛才搽的這頭油,是法蘭西的貨,一瓶值著好幾百呢。你搽這一頭,怎麼著也有二三十塊了。就算你二十五,我再還你二十五就是了。」

荷花立即脹紅了臉:「頭油是二姐替我搽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搽的,怎麼能扣我的錢呢?再說,我只搽了這一點點,哪裡就值二十五塊錢那麼多了?」

娉婷便推著鳳琴說:「得了,你燙的這一頭時髦捲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