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魂兮歸來

黃昏時,許峰「出來」了。

是盧越去接的,琛兒沒有露面,只讓哥哥帶給許峰一句話:大家冷靜考慮幾天,然後再見面。

許峰當然明白琛兒要「考慮」的是什麼——婚姻。琛兒果然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離婚,但是也許是留情,也許是眾人的勸說,使她還不能立刻下定決心,所以才要考慮幾天。可是,他就傻傻地等在這裡,等著她考慮出一個結果嗎?如果她考慮的結果是離,他可以承受嗎?

他向盧越央求:「越哥陪我去喝一杯。」

「不去。」想不到盧越毫不遲疑地推拒,「等你喝醉了還得我送你回去,不如現在一步到位,省得繞路。」他是過來人,猜也猜得到許峰在想什麼,會做什麼,自己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人生最艱難時段,才不要無辜地陪別人重走歷史。

許峰無奈地獨自回到家,面壁而坐時,就格外思念琛兒,也就更加害怕分離。琛兒要離開他了,琛兒將不再要他了,琛兒永遠不會原諒他的,他將再見不到她,如何忍得?這時代既懂得什麼衣裳配什麼鞋,又懂得自己換燈泡的女孩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倘若他錯失琛兒,真就得學盧越孤獨終老以謝罪。

他洗一個澡,換身衣裳往公司里去,抱著一線希望,琛兒在乎面子,再生氣,也不會當眾跟他翻臉吧?

然而琛兒卻不在公司。小蘇說,她只在早晨來了一次,叫上何好一同出去了,就再沒回來。

許峰不疑有他,只想琛兒大概是不願意見他,心下更覺惶愧,默默坐在電腦前做功課,倒是比往常更見效率。有一單生意是替蛋糕廠做包裝盒,因是不規則版式,先要嚴格計算出不同的版心尺寸及用色規格,然後再顛倒排版拼貼在一張四開版上,極為繁瑣費工夫。包裝盒一直是製版行最為頭疼的設計,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然而許峰全神貫注,漸漸做出興趣來,做到下班仍不肯放手,一直做到天黑,這才鎖上捲簾門獨自往家裡去。不吃不喝,倒頭便睡,放棄地想:既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惟有聽天由命了。

剛剛有幾分睡意,卻又被敲門聲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去開門,站在門外的,竟是核桃。

許峰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來看看我有沒有被判刑,逮捕,還是槍斃?」

「許大哥,你離婚吧。」不料核桃竟這樣說,「只要你同盧小姐離婚,我們就再也不鬧了,好不好?叫外人看笑話,多不好。」

「我們?」許峰怒極反笑,「我和你?你以為現在我們是夫妻倆鬧彆扭嗎?你把我告進局子里,差點要坐牢,你以為是鬧著玩的,只是讓別人看笑話那麼簡單?」

「我不會真讓你坐牢的。」核桃胸有成竹地說,「我早想好了,要是他們真判你刑,我就再去把你保出來,就說我跟你在一起,是我自己願意的,那不就沒事兒了嗎?」

「沒事兒了?」許峰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哽咽,笑到流淚。沒事兒了,他已經在琛兒面前、在盧家丟盡了面子,甚至不得不面臨離婚的局面,核桃竟然輕鬆地說沒事兒了。天啊,當初自己是怎麼樣昏了頭,才會沒事找事搭上一個小保姆的?

他粗魯地將她推到門外,不顧一切地說:「沒事兒了,的確是沒事兒了。我告訴你,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我已經為你進過一回局子了,就算我對不起你,也受過處罰了。你還有什麼招術,你儘管使去,現在,我已經沒什麼可在乎,也沒什麼可怕你的了——沒事兒了!」

他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嘭地關上了門,任核桃拍得山響也再不理會。被警車在家門前帶走,早已顏面掃地,連老婆都沒了,還在乎鄰居看笑話嗎?

這一次,他終於安下心,睡著了。

琛兒已經在紀家住了一個星期了,也一個星期沒去公司了。有昆明那筆款子撐著,足夠開銷兩三個月了,反正有許峰,便偷幾天懶叫他受些累也罷。最重要的是,她同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只知道在這種心煩意亂的情緒下,她既不想見到許峰,也不願面對何好。

何好在沙灘談話的第三天向「雪霓虹」遞交了辭職信。也許他一直在等著琛兒回心轉意。他的路這麼快便走到絕處,真是怎麼都不願相信。

但是她連班也不上,面也不露,做得這樣不留餘地,終於令他心冷。

她為他流過兩次淚:一次是乘飛機從昆明回大連時,另一次是在金沙灘分手。

兩次,他都不知道。

因此他將永遠不知道她的真心,不知道,這一生中,有過那麼一段時間,她是真心地喜歡過他的。

而許峰則一反常態地熱衷於工作,每天早來晚走,兢兢業業,再低的價碼也肯遷就,再難的活計也要連夜奮戰,親力親為,加急費都不收,簡直勤奮如牛。

他害怕回家。回到家裡,只覺得四壁空空,一點點聲響都叫他驚動。有時從天黑輾轉到天明,整夜都不能安睡。有時則乾脆坐在藤椅上搖蕩終宵。那隻吊籃纏花藤椅便是天池送給琛兒的神秘生日禮物,琛兒很喜歡,沒事便坐在上面搖搖晃晃。如今許峰坐在那裡,只覺得相思無窮無盡地涌過來,幾乎將他淹沒。

樓下一有車子經過,就想是不是琛兒回來了;如果樓道里響起腳步聲,他的心簡直就會提到嗓子眼裡,跟著那腳步聲一步一顫,巴不得敲門聲隨即響起。然而每一次,被敲開的都是別人家的門。

琛兒呆在天池家裡,也是同樣地度日如年,百無聊賴地將僅有的幾張影碟拿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實根本沒有看進去,只是製造些喧嘩來證實這是在人間。所有的城市人都寂寞,將自己關在鋼筋水泥的罅隙里還不夠,還要緊緊地鎖上門,隔絕所有的人氣;然後再擰開電視,欣賞無關痛癢之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她還有一點點歡喜,總算可以聽到一把真實的聲音了。她很甜地問候一聲「你好」,拉開要長談的姿勢,準備不管是誰,都要抓牢了攀談他三五分鐘。

「天池嗎?是天池嗎?」沒想到,對面是個老人,聲音有些耳熟,但是顫抖沙啞至幾不可聞。

琛兒要愣一下才想起來,竟是久未謀面的吳老先生——吳舟的父親。她趕緊恭敬態度,自報家門:「我是盧琛兒。紀姐姐上班去了,吳伯伯有事找她?」

「不,是舟兒,吳舟他……」

琛兒忽然緊張起來,手心裡密密地都是汗,屏住呼吸等老人將話說完。

「飛機失事,飛機失事了,所有的人都……」

「飛機?」琛兒莫明其妙,一時不能思想。

老人哭出聲來:「舟兒在飛機上,舟兒,他想回國來……」

「不。」琛兒下意識捂住聽筒,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噩耗摒於現實之外。

「他死了。」老人終於將話說完,「沒有找到屍骸,有人把鐵盒子送來家裡……」

遠處有風浪隱隱而至,琛兒木然地掛斷電話,摸一把臉——濕濕地全是淚。吳舟死了!他想回到中國來,然而飛機失事。他死了!吳舟死了!

他要回來做什麼?找天池嗎?他終於和裴玲瓏達成共議,還是決定離家出走?

然後,最緊迫最現實的一個問題逼到眼前來:如何告訴天池?

「不要告訴天池。」這是程之方的第一反應。

「水無憂」里,幾個好朋友又聚到了一起:琛兒、許峰、盧越、程之方——獨獨沒有天池,也沒有吳舟。

永遠都不再會有吳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才只是幾個月,卻已經滄海桑田,恍如隔世。

「吳老先生會為兒子立個衣冠冢,難道不叫天池參加葬禮?」許峰遲疑地問,「過後她知道了,會怨恨我們的。」

「那就永遠不讓她知道。」程之方暴躁地回答。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浮氣躁過,幾乎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不能告訴天池。她同吳舟的淵源筆墨難以盡述,倘若她知道吳舟喪生,豈還會穿上婚紗陪他走紅地毯去?

他想到的,琛兒和許峰也都想到了,雖覺不忍,卻也默認。他們也不想天池難過,吳舟這個人已經隨裴玲瓏乘上返英的飛機,只要他們不提起,他的名字永遠都不會在天池的生命中出現,她也將永不知道他的死訊。既然如此,又何必令她傷心。就讓她蒙在紅蓋頭裡跟隨老程百年好合去吧,就算對愛情失望,也好過對生活絕望。

同意算是同意了,但是琛兒又慢吞吞地道:「我覺得,這件事一定瞞不過紀姐姐。」

「為什麼會瞞不過?跟吳家實話實說,讓他們也幫忙不就得了。我們不說,他們不說,誰還會告訴天池去?」程之方不知是安慰別人還是安慰自己,說得理直氣壯又氣急敗壞。

琛兒默默地看著他不說話。她有不祥預感,吳舟三年前車禍中已經遇難,是天池苦苦的祈禱挽回他的生命,這三年時間根本是賺回來的,如今終於到限;他同天池兩個,命運出奇雷同,彷彿一直沿著同一條路往前走,依這樣的前例,天池只怕也會……她將臉埋在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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