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次心動

重回「雪霓虹」,天池簡直有種天上人間的震蕩。

仍然是那個地方,仍然是那些人那些事,仍然是一套片子分紅黃藍黑四張,但是電腦換了,軟體換了,不過兩年而已,可是她坐到鍵盤前,發現自己的一雙手是僵硬的,她竟然忘了最基本的五筆打字和電分掃描。

琛兒安慰:「沒關係,很快就會熟悉的,電腦這東西,就跟游泳和騎自行車一樣,只要學會了就不會忘記的。」

許峰也說:「就是,當初你還是琛兒他們的師父呢,梁祝和小蘇也都是你一手培養起來的,還記得嗎?」

但是天池自己殊不樂觀,她很清楚自己這兩年里丟掉的,不僅僅是基本的電腦操作和製版常識,更重要的,還有對市場的了解和掌握。兩年了,重來「雪霓虹」不僅沒有溝通兩年前和兩年後的自己,反而將她與現實的距離拉得更大了。

天池站在電分展板前,呆若木雞。

梁祝和小蘇也都沉默地看著自己從前的老闆,又好奇又感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歡迎她歸來。這本來就是她的公司,現在她又重新來做他們的老闆了,可是,她還是從前那個精明能幹的紀天池嗎?

態度最自然的反而是新來的美工何好,他很帥氣地向這個「死而復生」的傳奇上司伸出手來:「我來自我介紹,何好,何年何月的何,好上加好的好,懷疑是我爸媽吵架和好有的我,所以取了這麼個特別而又有紀念意義的名字。久仰紀小姐大名,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何好的貧嘴惹得大家一陣笑,將那陣微妙的尷尬遮掩了過去。許峰接了一個電話,提醒琛兒:「今天要去開發區,沒什麼事兒咱們現在就走吧。」

琛兒點點頭,開始分配一天的工作:「梁祝,服裝廠樣本的事你盯一下,今天再去廠里跑跑,最好能越過宣傳科直接和他們廠長接觸;小蘇,雜誌的活兒完了吧?打電話請他們主編來看校樣吧,別忘了讓他們簽字,爭取今天出片;何好,車廠的廣告設計圖出來了沒?這是新客戶,能不能長期合作可就看你的了;大家有什麼問題沒有?我要出去一下,有什麼事兒你們跟紀姐姐商量吧。」

天池看著這一切,覺得又新奇又熟悉。她看著琛兒,彷彿看到以前的自己。曾幾何時,她就站在琛兒這個位置,說著差不多的對白,可是現在,她怎麼好像聽不懂琛兒在說什麼呢?

梁祝小蘇都開始忙著準備今天的業務資料,天池無聊地坐在何好旁邊看他操作,隨口問:「公司的生意好嗎?琛兒每天都這麼忙?」

何好笑,他用一種近乎誇張的熱情讚美著:「再忙盧小姐也擺得平。要說盧小姐,可真是個完美女人,又聰明又漂亮,又能幹又善良,又華麗又蒼涼,人家說有些女人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盧小姐就是了吧。」說著,他看天池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紀小姐也是。」

天池自嘲:「死而復活的植物人是嗎?那可真是五百年都遇不到一個的。」

「誰說的?多得很。」何好一本正經地說,看到梁祝小蘇的眼光都被吸引過來了,才煞有介事地解釋,「電視里嘛,每二十集電視劇里至少總有一個醒過來的植物人。」

大家暴笑起來。天池也笑著,可是笑得牽強。她看看何好面前的設計簡圖,因為廣告語用金屬字標出,因自言自語:「Y100M50C30K10。」她說的是假金色的原色組合值。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地記得假金色,讓她有點鼓舞。然而何好隨口說:「現在已經不用這麼麻煩了,金屬字只要一個命令就可以完成。」

天池一愣,嗒然若失。曾經苦苦記憶的知識,如今已經微不足道。「只要一個命令就可以完成。」而她,不了解新的命令是什麼。多麼希望自己的腦子裡也有一道命令可以執行,輕輕一按,便追上這兩年的滄海桑田。

出人意料地,天池本能地站起來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她替每個人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

何好無所謂地說了句「謝謝」,小蘇卻顯得尷尬:「怎麼好叫經理親自倒水?」

天池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經是他們的經理。經理?多麼無能而無助的經理!她苦笑,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渺小,渺小得如同微芥;又似乎這樣蠢大,蠢大得令人討厭。在這個忙碌的空間里,她的悠閑顯得如此刺目,而近乎可恥。她佔據了太多的空間,佔據了不屬於自己的空間,她的存在,純粹是一種多餘。她已經在兩年前離開了,今天又何必回來?

天池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陽光很好,暮春,早開的花落了一地,樹上的葉子已經由嫩綠轉為翠暗,行人匆匆,都很忙碌的樣子。偶爾有散步的老人或是嬉戲的孩子,看向天池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好像在問:這個年輕的小姐怎麼這麼閑?大白天地出來散步?

多餘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天池感到不可承受的自卑與無助。從前睡著了一概不知倒也罷了,如今已經清醒白醒,卻還是這般地無用,豈不愧疚?

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走在一堵山牆下。很長很長的街牆啊,是巨塊的山石壘在一起,用水泥彌縫築成,綠色的爬藤植物鋪滿了牆面,她抬起頭辨認站牌,是「葵英路」。好像有點印象,以前和琛兒跑業務時曾經從這裡經過的,她還恍惚記得,琛兒曾取笑說:「這一帶路名最怪,葵英路,青雲街,桃源街,小龍街,全部超凡脫俗,不知道住在這一帶是否比較容易修鍊成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個世紀?

當時她指著這面牆對琛兒說:「看到它,就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里的那道牆,總覺得,每一堵牆下都會有一個很古老的故事,倒不知道,這牆的後面,是什麼?」

琛兒卻說:「以色列有一座哭牆,可以淚洗所有的冤屈與怨恨,如果有一天我們難過了,或者也可以向它哭泣。」

那麼如今,她俯向的這座牆,是能夠清洗塵世滄桑,還是可以成就傾城之戀?

她將雙手按住冰冷的石牆,彷彿在傾聽牆那端的聲音。

石牆裡,鎖住了多少迷茫的靈魂?他們在哭泣,在呻吟,在求助,在啼歌,而天池在牆的這一端,因為逃脫而困惑,得到自由卻孤獨。

「天池。」她對著石牆輕輕喊。總有一種感覺,彷彿有另一個自己被鎖在這石牆裡面,逃出來的,只是紀天池的半個靈魂。「天池,你好嗎?要不要出來?」

眼前彷彿有金沙飛揚,霰雪飄舞,然後她便約略看到了,那些前塵碎片,彷彿剪接不當的老電影,片段的,殘缺的,不連貫的,還有許多劃傷和跳格,那裡有她親生的爸爸、媽媽、繼母、養父,還有弟弟……弟弟!她曾經有過一個弟弟的!

曾經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父親、母親和弟弟,她是那麼喜愛自己的弟弟,那個有大眼睛小嘴巴的小小男子漢,總是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軟軟地喊她「姐,姐」。「姐姐」兩個字分開喊,喊得清清楚楚,擲地有聲似。每當她聽到弟弟這樣喊他,心裡便也軟軟地,無論他央求什麼她都會答應他。他們姐弟的感情是這樣的好,然而他們姐弟的情份是這樣的淺,她六歲,弟弟四歲時,父母離婚了,父親帶走了她,而弟弟留給了母親,她在那些沙屑雪片里清楚地看見弟弟壓扁在玻璃窗後面的小臉,他張望著自己,眼裡是流不盡的淚,小手一下下地拍著窗戶,大張了小嘴,口型分明是在喊著「姐,姐」……

是父親提出的離婚。他娶了另一個女人,叫她喊那女人「媽媽」,她不肯,父親就打她,下手很重。她忍著,一聲不吭,也不肯流眼淚,她以她的沉默和隱忍來祈禱,炙熱地祈禱——早日長大,早日獨立,與母親和弟弟團圓!然而這夢破碎得這樣早,僅僅兩個月後,弟弟因為患傷寒而致命,母親傷心不過,竟然抱著弟弟的屍體投了河,誓與兒子同歸!

天池哭昏了過去,從此便不大懂得流淚,也愈發沉默。繼母嫌她,說她「克」,也是為了貪圖財產,便將她過繼給自己富有而單身的老叔父做養女,也不管是不是因此錯了輩分,與她由母女變成表姐妹。

也許真的是她「克」吧,十三歲那年,養父又死了。天池從此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兒。吳家提出要收養她,但是天池拒絕了,她說:我要自己領養我自己。

她再也不要自己的命運被人一再轉手!她希望可以自己掌控自己!

然而,她愛上吳舟。這樣深這樣痴這樣忘我地愛一個人,便註定了要將命運交到他手中,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而沉浮起落——她仍然沒能掌握她自己。

天池的眼淚流下來,不及落地便被風吹乾了。在風中,她看不到後來,看不清完整的自己。記憶仍然破碎,殘缺不全。前世的紀天池躲在牆的那一端,終是不肯完整地走出來。

半個紀天池在世上,還不如整個紀天池在夢裡,她與這世界,是這樣地隔膜而遙遠啊,中間隔著的,可遠遠不止是一堵石牆。

她伏在那牆上哭泣,輕輕地一聲聲地呼喚著前世的自己:天池,天池,你在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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