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的眼淚

天池的記憶一天天恢複,但是她漸漸變得古怪,彷彿走錯時間隧道,回到過往的某個時空,變成另一個天池。

比如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是一個孤兒的事實,片刻間哭得稀里嘩啦,抓著琛兒的手說:「琛兒,我想有爸爸媽媽,我想有個家,我一天都沒有過過正常孩子的生活,現在沒有,以前也沒有……」

嘮嘮叨叨,喋喋不休,任琛兒怎樣安慰都哭泣不止,口口聲聲說:「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不醒來;或者,醒來後可以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我不想再做紀天池……」

琛兒驚訝極了。天池一向自尊自愛,如今她居然說不想再做紀天池,那麼,她要做誰?

天池自有答案:「我想過正常孩子的生活,像你一樣,有爸爸,媽媽,有哥哥,有丈夫。」

琛兒啼笑皆非:「那麼你趕緊結婚生子好不好?那就不僅有家有丈夫,而且還有小孩子了,想生多少都行。」

程之方很明白琛兒的困惑,耐心地向她解釋:「你是不是覺得天池有些反常?其實這是正常的。她大病初癒,很多真實的記憶和錯誤的印象在腦子裡交戰,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這就像一個人同時服了幾種藥物,各種藥力在身體里一起發作,會產生副作用一樣……」

「我明白了。」琛兒恍然大悟,「這就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被桃谷八仙同時打入八股真氣,那些真氣在身體里彼此衝撞互不相容,以致人的行為不受控制一樣,對不對?」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程之方笑著搖頭,「就你偏有這些稀奇古怪的解釋。」

這一日,琛兒下班的時候,發現天池在打扮,而程之方站在天池背後向她做手勢。

天池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女孩那樣,而且,用一種很天真很溫柔的語氣對她說:「琛兒,今天是周末,下午沒課,你陪我去找吳舟哥哥好不好?吳舟哥哥在等我。」

琛兒黯然。記得大學時,天池常常在周末的下午一個人跑到吳舟工作的廠門口去等著,石塑木雕一樣站足整個下午,只為了遠遠地看一眼吳舟的背影。

可是,即使是那個時候,天池也遠遠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沉靜,她不會這樣子天真爛漫地扮可愛狀巧笑嫣然,也不會這樣大方爽朗地當著人的面談論她心底珍藏的愛情。

這不是現在的天池,甚至,也不是以前的天池。這個天池,琛兒不認識。

但是程之方馬上很自然地介面說:「就是就是,讓人家等久了不好,琛兒,你快陪天池去吧。天池已經打扮好了,你要不要也化化妝?」

「可我們是學生,化濃妝不大好吧?」天池很活潑地笑著,「琛兒,你說我的口紅,是不是化得太濃了一點?」

她的唇上,是一種紫色,妖艷的,鮮亮的紫色,吳舟最喜歡的唇膏顏色。

琛兒忽然覺得一陣心悸。天池說過,紫色的雅詩蘭黛的唇膏,是吳舟替她第一次塗在唇上的,從此,她就迷上了這一支紫色的口紅。現在,她又把它塗在自己的唇上了,並且大大方方地說,她要去等吳舟。

吳舟,紫色唇膏,她到底還是記起來了,記起了她的等待,記起她少女時代最誠摯的愛。那麼,她記起那些辜負和付出,犧牲和忍耐了么?她還記得多少?

此刻的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女大學生,這是否代表著,她的記憶也停留在大學時代?琛兒,只是她的好同學,好室友,她的愛情秘密的分享者?還要隔多久,她的記憶才能走過所有遺失的歲月,一直走到今天?

琛兒嘆息,回頭看著程之方,後者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這就是說,心理醫生贊成她用身臨其境往事重來的做法喚醒往日的回憶。老程說過,只要是天池主動願意記起的,都不妨順從她去想起來,並且順勢利導地啟發她記得更多。但是只要她不願意提起的,就決不勉強她回憶。

這麼說,吳舟這一段往事,是天池願意記得的了?

琛兒拿過一條紫色手繡的真絲披巾替天池披上:「好吧,我陪你去。」

可是天池卻躊躇起來:「這披肩的顏色是不是太老氣了?吳舟哥哥會喜歡嗎?我看還是戴這條玫瑰絲巾吧。」

琛兒愈發驚訝,天池向來是喜歡冷色調飾品的,終年一身白衣是她永恆的堅持,偶爾調色,也多半是珠灰,啡色,杏色,或者深紫色,現在怎麼好像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把所有的疑問埋在心底,順從地說:「要不,你就系我這條吧。」

「好啊。謝謝你,琛兒。」

這又是一條意外。以往的天池,固執狷介,清高自律,向來不肯輕易借用別人的東西的。因為過度的自愛而導致過度的自卑,對這些彼此贈送的事情上最是敏感。眼前這個疏爽豪放不拘小節的紀天池,實在不像是她心目中的紀姐姐。難怪程醫生說每個人都有兩面,在不同的環境下會走向另一個極端,也許,這就是天池的月亮背面了吧?

「老程,我們要不要通知吳舟,讓他去到那裡,給天池看見?」趁天池去玄關挑鞋子的當兒,琛兒向心理醫生討教,「不然,讓天池等什麼呢?」

「先看看情形。天池現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有一個自己心目中的吳舟,也是在赴一個心靈的約會,表面上她等的是吳舟,實際上,她等的是埋在她記憶深處的那個以前的自己。如果讓吳舟去了,把現實和過去混為一談,對她不一定是好事。所以,先等等吧。」

琛兒憐惜地望著門外天池的背影,嘆息:「紀姐姐變得真厲害,剛醒來時反常地聽話,溫順,現在又反常地活潑,天真,過幾天,還不知又變成什麼樣子呢?」

「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程之方做策應,臨場指揮:「你陪天池去等,她說什麼做什麼,你都要源源本本地告訴我。我會跟你們一塊兒去,藏在一邊觀察她的。我們看看情形,如果天池只是偶然的回光反照,也就算了;如果她持續這一段回憶,還要再一次去等,我們再決定是不是叫吳舟出現。」

「聽你的。」

天池在柳蔭下恆久地等待,彷彿已經等了上千年。

她對自己說,以前,這裡沒有這個冷飲亭,沒有這些玄鐵白花的纏枝桌椅,沒有冰淇淋和可口可樂,而且她也沒有這份閑錢和閑心……

以前?天池一愣。以前是什麼時候?大學?那麼現在呢?現在又是什麼時候?再世為人?

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高樓大廈,車如流水,都潮水般退去,而只留下一片荒沙大漠,荒涼得如同時間一般曠遠,而在那曠遠無垠的時間盡頭,有個縹緲的聲音對她喊:「天池,救我——」

是的,她要去救她,刻不容緩。於是,她向她奔去,一如這兩年里每一個夜晚,冰甲雪衣,踽踽獨行,走得那麼艱難而又堅定。

然後,她遇到了一個人,一個男人,她愛的人。「我要去救人,也許會死在那裡。你跟不跟我去?」她對他說,「去了,就很難活著回來;但是如果有箭射向你,我一定會擋在你前面。」

他看到她滿眼的期待,點點頭,眼神柔和,口吻平靜:「我跟你去,我們死在一塊兒。」

她的心一陣翻滾,凝視他半晌,義無反顧地說:「我愛你。我願為你死一千次。」

「我愛你。」即使在夢裡她也清楚地知道,這是惟一的一次,她對他明確的表白。但是這一次,已經彌足千年的沉默與隱忍。她從此知道愛他是值得,而他用行動回應了她的愛情。

他願意與她死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比這更令她心動?他們手挽著手,走在赴死的路上,可是心裡充滿的,卻是感激與愛情。

她在夢裡渴望著愛情,這渴望如此強烈,使她重新充滿生的意志。夢境朦朧而傷感,心卻如此熾熱,彷彿飛蛾撲火。一個有著如此熾熱心境的人又怎麼會不醒?

於是,她醒了,從無知無覺的遊魂驚夢回到現實中來,而現實中,並沒有那個願意陪她一起赴死的愛人,卻有個一直開亮檯燈等她醒來的好友。

「琛兒,謝謝你。」她看著琛兒,眼裡有種劫後餘生的震撼與憂傷。

琛兒看到天池臉上那個如夢初醒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紀姐姐,你想起來了?」

天池點頭,輕輕嘆息:「時間都到哪裡去了?」

「在不留心的時候被夢嫫吃掉了。」琛兒笑,可是眼睛中已經有淚,「紀姐姐,你想起來多少?」

「我們不需要再等吳舟了。我想起來了,吳舟哥哥已經結婚了,他去了英國,不會再在這裡出現。」

「不是的,」琛兒的聲音哽咽,「我們等的不是吳舟,而是走失了的紀天池。」

天池也泫然起來,是的,雖然她不能確定那夢中的男人是不是她希望中的吳舟,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要去救的人,其實就是她自己,那個迷失在時間沙漠里的受傷的紀天池。

她忍不住站起來,與琛兒深深擁抱。

程之方躲在馬路對面看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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