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醒來的紫唇

風從窗戶里細細地吹進來,柳葉清新,丁香縹緲,是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極目望出去,遠遠地可以看到星海的影子,煙波浩渺,帆船疏淡。由遠及近,是會展中心的廣場,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車,臨街的小區,小區的花園,電線杆,電線杆下的男人。

咦,那男人,那個男人又來了。他的身材英挺,衣著也講究,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的周身,都散發出一種蕭索的意味,舉手投足,哪怕是抽一支煙的姿勢,都帶著說不出的蒼涼感傷。讓她的目光只要投向他,就覺得傷心,想流淚。天池猜測著他與自己的關係,固執地認為她是認得他的,該不該下樓去主動問候他一聲呢?

「紀姐姐。」琛兒從客廳里進來,問:「你在看什麼?」

「那個男人,他又來了。」天池指點著,然而就在這轉身的瞬間,那男人已經不見了。她失笑,「怎麼像變了風似的。」

「總聽你提起一個站崗的男人,怎麼我一次都沒有見過。」琛兒笑著,把水杯放在窗台上,「你該吃藥了。」

「怎麼每個人見我都是這句對白?程之方是這樣,核桃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天池苦笑,「琛兒,現在我已經可以自理了,怎麼你還當我是病人,什麼都要替我做?」

「習慣成自然吧。」琛兒拉天池坐到椅子上,繞到身後,拿起梳子來替她梳頭。曾經,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當琛兒有了想不開的心事,天池就會幫她梳頭,甚至洗頭,使她的心境慢慢平和下來。

梳頭,彷彿成了兩個女孩子交流友誼的一種獨特方式。只是,以前都是天池照顧她,現在卻顛倒來做了。

琛兒嘆息。她仍然習慣地叫天池「紀姐姐」,可是心裡,卻有些當她是妹妹般來照料。替她梳頭時,心裡總有一種肌膚可親的痛。只為,她清楚地記得天池的一頭長髮,記得她剪髮的經過。

大把的頭髮剪落下來,像蝴蝶告別春天,了無生意。而曾經,它們靈動於天池的肩上,是那麼佻脫,瀟洒。

如今短髮的天池讓琛兒看著很不習慣,每次走近她,都忍不住想扳過她的肩喂她吃藥。

也許,什麼時候天池的頭髮長過披肩,什麼時候琛兒才能徹底地認回她的紀姐姐吧。

因為天池初醒,琛兒為了方便照料,又像婚前一樣搬到紀家來與天池同住。天池深覺抱歉:「其實有核桃照顧我已經足夠了,怎麼好叫你和小峰分居?」

「都老夫老妻了,怕什麼。」琛兒不在意地說,「反正白天上班還不是要見面?早也見晚也見,其實挺煩的。」

「對了,公司現在怎麼樣?」天池問,「雪霓虹還賺錢嗎?」

雪霓虹電腦製版公司,由天池一手創立,為大連第一家私營性質的電腦製版公司。恰逢琛兒自原單位辭職,一時找不到合心水的工作,天池強拉她入股,其實是將公司一半利益拱手相贈。兩人一動一靜,將公司打理得風生水起,最輝煌時候雇著十幾個員工,有三輛車。然而兩年前天池一睡不醒,琛兒獨力難支,不住地裁員又賣車,公司一度瀕臨倒閉,幸虧許峰從美國歸來相助,才使得公司支撐下來,一直到今天。兩人因著這一份同甘共苦而終於結合,卻也為著這份艱苦創業,夫妻感情日趨稀薄,走向式微。

琛兒嘆息:「現在滿街都是電腦高手,幾乎所有的廣告公司雜誌社都有了自己的電腦設計人員,用不著到製版公司來做版了,只怕這一行支撐不了多久。」

「那怎麼辦?」

「做一天算一天吧,能怎麼辦?」琛兒不願就這個問題多談。「雪霓虹」是天池的一番心血,但是現在的天池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的天池,不論多麼艱難都絕不會問出「那怎麼辦」這樣的問題。因為她一定會自己想出辦法來的。不求人,是天池做人的第一原則,從來都只有別人向她討主意,斷沒有她向別人求助的。可是現在,天池變得如此柔弱,就像一個大學剛畢業毫無社會經驗的小女生——不,哪怕是在大學時代,天池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天真過。

只聽天池又問:「梁祝和小蘇仍在雪霓虹嗎?」

「都在。」琛兒驚訝,「你記得他們?」

「這些天,我記起了很多事。可是,都是一個點一個點的,連不成一條線。」

「比如呢?」琛兒熱切地問,「你還記起什麼了?」

天池搖搖頭,忽然問:「我和程之方,以前,是什麼樣的朋友?」

「好朋友。」琛兒明白地回答,「但,僅止於朋友。」

「那就好。」天池釋然。

「你好像很怕老程似的。」琛兒非常了解天池的心思,「你怕自己以前和他是情侶?」

「我不知道。」天池望著琛兒。她對琛兒的記憶比對自己的多,同樣的,她相信琛兒也比相信自己更甚。

「紀姐姐,別有負擔,你在生病以前,沒有虧欠過任何人。」琛兒乾脆明了地說,一邊攏起天池的頭髮,手勢熟練地替她按摩兩邊太陽穴,一邊自嘲地笑,「如果我有一天失業,可以應聘特別護士。」

「琛兒,」天池試探地問,「我想上班,你覺得怎樣?」

「什麼,上班?」

「我不能一直睡在家裡等你拿錢回來呀。這兩年,你過得一定很緊張。」天池抱歉,「都是我累了你。」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個?再說,『雪霓虹』本來就是你的,如果你肯出山,我巴不得呢。」琛兒停了手,想一想,猶豫地說,「要不等晚上程之方來了,我跟他商量一下。」

然而程之方一口反對:「我不認為天池已經康復得足以出社會工作的程度了。她太虛弱,不適合見太多人。」

「雪霓虹的人際並不複雜。」琛兒反駁,「雪霓虹由天池一手創立,員工大多是老臣子,連我加許峰統共那五六個人,有什麼複雜的?天池久病初愈,正該出來走走,學習和人家接觸。總好過你讓她見記者吧?」

程之方聽琛兒的語氣里分明有諷刺他借天池做宣傳的意思,大不高興,甩手說:「她現在這樣不好嗎?每天彈彈琴,學學畫,我又不是養不起她。」

這樣說話,分明已經是把天池視為囊中物,認為她非他莫嫁了。琛兒更加不服氣,尖銳地說:「可是她這樣,還是紀天池嗎?你把她關在家裡,當成一隻鸚鵡那樣養著,不讓她和社會接觸,不讓她認識新朋友。你表面上說是為了她好,實際上,是你自己在害怕,你怕她認識了新的人,就不再理你了。你想佔有她!」

「盧琛兒,你太過分了!」

「我沒有。過分的人是你!」琛兒指責,「你算什麼心理醫生,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心理變態!」

「現在女人回家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難道所有的家庭主婦的丈夫都是心理變態?」

「但是他們的老婆不是紀天池!」琛兒針鋒相對,「天池精明能幹,她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你這樣子把她關在家裡,對她太浪費了。」

「天池工作那麼多年,已經很累了。她自己也很願意休息一段日子。」程之方不愧是心理醫生,懂得攻敵攻心,發動反擊,「盧琛兒,如果可以選擇,難道你不願意回家做個相夫教子的好太太嗎?我記得,你自己也親口說過疲憊,不願意再出來拋頭露面的。難道我說得不對?」

琛兒默然了,她雖然伶牙俐齒,但是僅限於生意場上的交際,對付專以攻心為上的心理醫生,卻還是稍遜一招。

不錯,身為職業女性,誰的內心深處又不會覺得疲憊,誰在午夜夢回之際不曾想過金盆洗手,衣錦回家呢?在天池沉睡而許峰還沒有回國的那些日子裡,每一天晚上琛兒睡到床上,都不想再醒過來。不知道多少次,她對著電腦屏幕,苦到流不出淚來,只希望世界末日在下一分鐘來到,讓她再不必面對什麼客戶,什麼賬單,什麼合同,又是什麼營業虧損。她累過,實實在在地累過,想過回家,想過休業,想過嫁入豪門不問生意。

程之方的話,的的確確打進了她的心裡,她無話可辯。她低下頭,說起另一件事:「吳舟回來了。」

吳舟?程之方心裡也是一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盧越還在糾纏不休呢,這廂吳舟倒又從英國回來湊熱鬧,簡直陰魂不散。他統共也沒有見過吳舟幾次,但是一提起他的名字,那個人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霸氣,令人窒息。不可以簡單地用漂亮或者英俊來形容這個人,他就是有那麼一種氣質,讓天下男人都在一面之下自動自覺地要麼以他為尊,要麼與他為敵。

據說領袖氣質有兩種:一種是令人親近,一種是令人懼畏。而吳舟,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令女人親近,讓男人懼畏。

程之方頗為心虛,硬著頭皮問:「什麼時候到的?」

「今晚的飛機,你要不要去接機?」

程之方想一想,說:「我就不去了,沒那麼熟。替我問候他吧。說我改天給他接風。」

琛兒心道,哪個用你接風?卻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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