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多維空間:唐朝的平行世界 屏風裡的世界

唐憲宗元和(公元806年~820年)初年的一個午後,一名書生正在廳堂里小憩。

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科舉考試,他已在長安郊外曲江邊的別墅蟄居多日了。

別墅是臨時租來的。每年科考前,都會有大批外地舉子云集長安。他們既需要寓居,又需安靜地備考。於是,長安有經營頭腦並有些背景的人,就紛紛在曲江邊建造別墅,租給那些應考的舉子。

唐朝有資格參加科考的人,包括生徒(國家最高學府、州縣官辦機構的結業生)、鄉貢(自學成才者,通過縣、州考試取得入京資格)、制舉(以皇帝的名義徵召的人才)。在考試類型上,分定期舉行的常科和臨時舉行的制科,常科以明經、進士兩科為主,又以進士考試最重要。考試時間,則在每年初春。

故事中的書生,是前一年深秋入住別墅的,由於多日伏案已身心俱憊,甚至一度出現幻覺。

書生躺在窗前的木榻上,陽光越過窗外的花樹,落在他的面頰。他閉著眼,感到一陣深深的暖意:春天來了。他望著一旁的屏風,隱約聽到踏歌聲。這是一架仕女屏風,上面所繪的游春仕女,體態豐滿,眉眼顧盼,栩栩如生。

在久久的凝視中,書生突然看到屏風上的姑娘們躍然而下,踏起歌來,其中一個雍容華麗的女子唱道:「長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

旁邊一個梳著雙鬟的侍女問:「怎樣才是弓腰?」

麗人笑道:「你不見我正在做弓腰?」說罷,麗人仰頭彎腰,髮髻及地,腰勢如規。

書生看得痴迷,從床上站起身來,說道:「小姐剛才所吟何詩?」

麗人道:「《曲江春》。為我新創舞曲。可為君一抄。」說罷,麗人叫侍女取筆墨,於白綾上抄錄下《曲江春》。

書生看後,將白綾收入袖中,問道:「可否觀小姐一舞?」

麗人道:「又有何難?」

麗人的曼舞叫書生感到眩暈。

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剛才的一切。沒想到窗外的春陽竟使自己神旌搖曳,產生了幻覺。因為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麗人們仍靜靜地待在屏風上。

為了中進士,他過起完全封閉的生活。想到剛才的情景,感慨不已。少時,踏歌聲似乎又起。歌聲清越,溫潤人心。這歌聲是從外面傳進的,還是來自屏風之上?書生一時不能分辨。

恍惚中,他出了庭院,來到曲江邊。

曲江畔,春光明媚,雜花生樹,游春麗人,三五成群,或席地而坐,捻花私語,或托腮搭胯,玉體橫陳。書生一路走來,與那些風景與麗人擦肩而過。

他來到一座錦綾幃帳附近。

顯然,歌聲是從裡面傳出來的。幃帳外,寶馬香車,幾個僕人正坐在草地上打瞌睡。幃帳里花光麗影,不時傳出笑聲。他聞到一陣濃濃的香氣。他圍著幃帳轉了一圈,趁四下無人注意,分開幃帳一角,朝裡面望去:

幃帳內的草地上,一位雍容麗人,身著錦綾拖裙,半露香肩,豐美動人。她的身旁是兩名侍女。書生感到一陣心顫。他閉上眼睛,穩定了一下心神,放眼再望。這時麗人起身弄舞踏歌,歌詞大意是:「長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

「如何是弓腰?」侍女問。

「難道看不見我弓腰?」麗人笑道。說罷,仰面弓腰,長髻及地……

書生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往袖中一摸。一切都不出意外:一條白綾,慢慢地被抻出。上面所抄錄的,正是那首《曲江春》。

這個故事不必有最後的答案。

因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踏春而來的仕女的笑聲和曲江的花樹一起綻放在這個唐朝的午後。這是歷史深處溫暖、安靜和美好的片刻:

元和初,有一士人失姓字,因醉卧廳中,及醒,見古屏上婦人等悉於床前踏歌,歌曰:「長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其中雙鬟者問曰:「如何是弓腰?」歌者笑曰:「汝不見我作弓腰乎?」乃反首髻及地,腰勢如規焉……

《酉陽雜俎》中的一些故事,是轉錄於前人的。這一個就是如此。

故事最初的版本,是沈亞之的《異夢錄》。沈亞之,唐代詩人、傳奇作家,韓愈的學生,李賀、杜牧的好友,元和年間中進士,但沒做過什麼高官。

在沈亞之的敘述中,德宗貞元年間,長安有貴族子弟邢鳳,在平康坊投資百萬,買了一處曲徑幽深的宅子。盛夏時節,於庭中小憩,夢一美人,高鬟長眉,化古妝,一手執卷,且行且吟。

邢鳳問:「為什麼到我的宅子里來?」

美人答:「此妾家也。妾好詩,經常寫幾句。」

邢鳳雖生疑,但不再追問,說:「我可以看看嗎?」

美人遞過詩卷,說:「公子一定想把它們傳吟出去,何不記下一篇?」

邢鳳即取彩箋,執筆抄錄篇首的《春陽曲》:「長安少女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彎渾忘卻,羅帷空度九秋霜。」

邢鳳抄畢,問:「怎麼才是弓彎?」

美女說:「昔日父母曾使妾此舞。」說罷,美人整衣張袖,舞數拍,做彎弓狀叫邢鳳看。一曲舞罷,美人低頭,傷感良久,繼而告辭。

邢鳳說:「能不能再留一會兒呢?」

但美人已去。邢鳳也從夢中驚醒,昏沉有所忘,直到當晚入睡,才有彩箋從袖子里脫落,上面所抄錄的,正是那首《春陽曲》。

段成式把沈亞之的故事進行了改寫,其中加入了屏風的元素,使整個故事陡然詭異起來。

在古時,屏風是不可或缺的傢具。顧名思義,最初的作用不過是擋風而已,故多置於卧室床邊或廳堂上。同時,起到分隔協調、遮隱視線的作用。這說的是實用性。到後來,美化空間和裝點環境的作用加大,擋風功效已經退至次席。

唐時屏風分插屏和圍屏兩大類,插屏是單扇,有底座,底座上的屏風,以圓屏為主,亦有近似於方形的。圍屏則多為四扇屏,也有二、六、八扇屏,最多達十二扇屏,可摺疊,造型上多為豎長形。材質上,有漆藝屏風、木雕屏風、絹素屏風、雲母屏風、琉璃屏風、竹藤屏風等多種。皇家和貴族府邸的屏風,除用松木外,還用花梨、紫檀等名貴木種製成,屏面採用雕畫技術,輔以雲母、水晶、琉璃,並鑲嵌有寶石、象牙、翡翠,玲瓏燦爛。

詩人李嶠亦寫有一首《屏》:「錦巾雲母列,霞上織成開。山水含春動,神仙倒景來。」詩中寫的是用雲母裝點的屏風,王維也曾讚美這種屏風,其《題友人云母幛子》是這樣寫的:「君家雲母障,時向野庭開。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畫來。」李商隱的《為有》一詩同樣寫到雲母屏風:「為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由此可見,唐時雲母屏風是非常受歡迎的。

屏風上多繪仕女、山水、園林。唐朝詩人袁恕己在《詠屏風》中這樣寫道:「綺閣雲霞滿,芳林草木新。鳥驚疑欲曙,花笑不關春。」姚合則有《詠破屏風》:「時人嫌古畫,倚壁不曾收。露滴膠山斷,風吹絹海秋。殘雪飛屋裡,片水落床頭。尚勝凡花鳥,君能補綴不。」由此可知,當時除仕女外,園林乃至山川美景的畫面已多起來。李白就曾現場觀看好友元丹丘畫屏,並寫下《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昔游三峽見巫山,見畫巫山宛相似。疑是天邊十二峰,飛入君家彩屏里……」

不過,也有素屏,即不繪任何景物,呈全白色。白居易作有《素屏謠》:「素屏素屏,胡為乎不文不飾,不丹不青?當世豈無李陽冰之篆字,張旭之筆跡?邊鸞之花鳥,張璪之松石?吾不令加一點一畫於其上,欲爾保真而全白。吾於香爐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東西牆。夜如明月入我室,曉如白雲圍我床。我心久養浩然氣,亦欲與爾表裡相輝光。爾不見當今甲第與王宮,織成步障銀屏風。綴珠陷鈿貼雲母,五金七寶相玲瓏。貴豪待此方悅目,晏然寢卧乎其中。素屏素屏,物各有所宜,用各有所施。爾今木為骨兮紙為面,舍吾草堂欲何之?」

古人愛屏,唐人尤如此。

杜牧有詩:「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從詩中可以看出來,唐人在夏秋之季,有把木榻搬到庭院中乘涼的習慣,同時也會把屏風搬出來。更有絕句:「屏風周昉畫纖腰,歲久丹青色半銷。斜倚玉窗鸞發女,拂塵猶自妒嬌嬈。」李商隱詩中也有多首寫屏風:「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李賀亦有《屏風曲》:「蝶棲石竹銀交關,水凝綠鴨琉璃錢。團回六曲抱膏蘭,將鬟鏡上擲金蟬。沈香火暖茱萸煙,酒觥綰帶新承歡。月風吹露屏外寒,城上烏啼楚女眠。」

詩人有在屏風上題詩的習慣,這是他們愛屏的一個重要原因。

《虛池驛題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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