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坊間軼事:大唐八周刊 唐朝刺青文化

古代詩歌的審美向度到中晚唐已蔚為大觀,五言如「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韋應物),再如「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溫庭筠);七言如「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劉禹錫),又如「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白居易)。尤其是白居易的詩,有著這個帝國最龐大的熱愛者。如果他開微博的話,粉絲必然是超過李白、杜甫的,李商隱也不在話下。

除奇聞怪談外,《酉陽雜俎》中還有大量的唐朝社會新聞,段成式以別樣的視角,記載了白居易受歡迎的程度:「荊州街子葛清,勇不膚撓,自頸已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詩。成式嘗與荊客陳至呼觀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記。反手指其札處,至『不是此花偏愛菊』,則有一人持杯臨菊叢。又『黃夾纈林寒有葉』,則指一樹,樹上掛纈,纈窠鎖勝絕細。凡刻三十餘處,首體無完膚,陳至呼為『白舍人行詩圖』也。」

晚唐時,荊州有市民叫葛清,是白居易的狂熱粉絲。狂熱到什麼地步?在他身上,自脖子以下刺了三十多首白居易的詩,同時還配有插圖,最終促成「體無完膚」這個成語的誕生。如在「不是此花偏愛菊」一句旁刺了幅畫,畫上有人手持酒杯,站在菊叢前;又刺有詩句「黃夾纈林寒有葉」,所配插圖是棵古樹,葉如彩色絲帛,繪工精繁,令人叫絕。類似的詩畫,在全身上有三十多處。段成式居荊州,與朋友夜宴,曾親自找來此人,現場觀看了身上那些詩畫刺青,大家稱之為「白舍人行詩圖」。

這則來自唐朝的新聞神奇如此。放到現在,必然是報紙社會新聞版的頭條。

新聞中除道出葛清如此迷戀白居易的詩歌外,還傳達出另一個信息:作為唐朝城市裡的流行時尚,刺青在生活中是多麼普及。

刺青,或稱文身,作為一種民間習俗,古來有之。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古越國,其民「斷髮文身」。作為一種圖騰文化,刺青最初跟自然崇拜有關,被認為具有避邪的功能。再後來,功能漸漸具體,成為一種刑罰,即「黥刑」。直到西晉時,法律還規定:「奴始亡,加銅青若墨,黥兩眼;從再亡,黥兩頰上;三亡,橫黥目下,皆長一寸五分。」段成式的三從兄,唐德宗貞元年間出行,隨從在地上拾了數片顱骨,欲以其為藥引,其中一片上就寫有「逃走奴」三字,「痕如淡墨,方知黥蹤入骨也」。

刺青的民間化開始於唐朝,不但流氓喜歡,而且文人也喜歡,技術水平也越來越高,成為被欣賞的藝術妝飾。所刺內容,主要為動物、人物、花樹、佛像、文字。到北宋,作為刑罰的刺青依舊存在,宋江哥哥和殺人狂武松,犯案後臉上不就被刺了字嗎?雖然是文學作品中的角色,但並不影響對所處時代風尚的反映。同時,妝飾功能更加突出了。史進、燕青、魯智深身上莫不有精美的刺青。李師師看完燕青背上的刺青後愛慕不已,當時就有了私奔的念頭,由此可見刺青之魅力。南宋後,刺青漸漸淡出生活的視野。再到後來,刺青者被習慣性地認為是黑道人物的標誌,成為審美文化中的禁忌。當然,現在又當別論了。

《酉陽雜俎》中,不僅僅記載了葛清的故事,還有其他令人叫絕的,不妨摘引如下:

上都街肆惡少,率髡而膚札,備眾物形狀,持諸軍張拳強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脾擊人者。今京兆薛公上言白,令里長潛部,三千餘人,悉杖煞,屍於市。市人有點青者,皆炙滅之。時太寧坊力者張斡,札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閻羅王」。又有王力奴,以錢五千,召劄工可胸腹為山亭院,池榭、草木、鳥獸,無不悉具,細若設色。公悉杖殺之。

長安市井多惡少,喜歡刺青,一人名叫張斡,左右胳膊所刺的字樣確實酷。

蜀小將韋少卿,韋表微堂兄也,少不喜書,嗜好札青。其季父嘗令解衣視之,胸上刺一樹,樹杪集鳥數十,其下懸鏡,鏡鼻系索,有人止側牽之。叔不解,問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讀張燕公詩否?挽鏡寒鴉集耳。」

成都小將韋少卿,不愛讀書愛刺青,胸前刺一棵大樹,枝上落著數十隻鳥;樹上垂下一面鏡子,鏡鼻上系有一根繩子,其繩引至一側為人所牽。人問其意,答:沒讀過玄宗時宰相、燕國公張說的詩么?其中一句叫「挽鏡寒鴉集」!宰相張若天上有知,當感動得再死一次了。

崔承寵,少從軍,善驢鞠,豆脫杖捷如膠焉,後為黔南觀察使。少,遍身刺一蛇,始自右手,口張臂食兩指,繞腕匝頸,齟齬在腹,拖股而尾及骭焉,對賓侶常衣覆其手,然酒酣輒袒而努臂戟手,捉優伶輩曰:「蛇咬爾。」優伶等即大叫毀而為痛狀,以此為戲樂。

崔承寵官至黔南觀察使,少年時曾在身上刺蟒蛇,蛇頭在右手,經胳膊,在脖子上纏了一圈,往下盤桓於小腹,再向下直至小腿方止。平時會見賓客,往往用衣袖將手上的刺青蓋住,但喝醉後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常舉手伸腕,抓住表演節目的優伶取樂:「讓我身上的蟒蛇咬你,信不信?」做到黔南觀察使官已是不小了,但身上仍保持刺青,可見唐時這一時尚多麼流行。

賊趙武建,札一百六處,番印盤鵲等,左右膊刺言:「野鴨灘頭宿,朝朝被鶻梢。忽驚飛入水,留命到今朝。」又高陵縣捉得鏤身者宋元素,刺七十一處,左臂曰:「昔日已前家未貧,苦將錢物結交親。如今失路尋知己,行盡關山無一人。」右臂上刺葫蘆,上出人首,如傀儡戲郭公者。縣吏不解,問之,言葫蘆精也。

奇異的是,二盜賊於臂膀所刺之詩,都被收入《全唐詩》。

李夷簡,元和末在蜀。蜀市人趙高好鬥,嘗入獄,滿背鏤毗沙門天王,吏欲杖背,見之輒止,恃此轉為坊市患害。左右言於李,李大怒,擒就廳前,索新造筋棒,頭徑三寸,叱杖子打天王,盡則已,數三十餘不絕。經旬日,袒衣而歷門叫呼,乞修理功德錢。

成都無賴趙高性好鬥,曾入獄,因其後背刺有佛教毗沙門天王的畫像,官吏不敢杖打其背。這倒不失為一種躲避杖刑法。不過最後還是挨棍子了。

蜀將尹偃營有卒,晚點後數刻,偃將責之。卒被酒自理聲高,偃怒,杖數十,幾至死。卒弟為營典,性友愛,不平偃,乃以刀嫠肌作「殺尹」兩字,以墨涅之。偃陰知,乃他事杖殺典。及大和中,南蠻入寇,偃領眾數萬保邛峽關。偃膂力絕人,常戲左右以棗節杖擊其脛,隨擊筋漲擁腫,初無痕撻。恃其力,悉眾出關,逐蠻數里。蠻伏發,夾攻之,大敗,馬倒,中數十槍而死。初出關日,忽見所殺典擁黃案,大如轂,在前引,心惡之。問左右,咸無見者。竟死於陣。

將仇人的名字紋於身上。

房孺復妻崔氏,性忌,左右婢不得濃妝高髻,月給燕脂一豆,粉一錢。有一婢新買,妝稍佳,崔怒曰:「汝好妝耶?我為汝妝!」乃令刻其眉,以青填之,燒鎖梁,灼其兩眼角,皮隨手焦卷,以朱傅之。及痂脫,瘢如妝焉。

一個生性嫉妒的女人,不叫身邊的女婢梳高髻,化濃妝,有一新來的婢女不知規矩,化妝稍濃,引得該婦大怒:「你不是好化妝嗎?我給你化!」於是叫人刻其眉,用青顏料填上,又將鎖柱燙熱,用其烤婢女的眼角,後於傷口處敷上朱粉,及至肉痂脫落,傷處一如所化的濃妝。

近代妝尚靨如射月,曰黃星靨。靨鈿之名,蓋自吳孫和鄭夫人也。和寵夫人,嘗醉舞如意,誤傷鄧頰,血流,嬌婉彌苦。命太醫合葯,醫言得白獺髓,雜玉與虎珀屑,當滅痕。和以百金購得白獺,乃合膏。虎珀太多,及差,痕不滅。左頰有赤點如意,視之更益甚妍也。諸婢欲要寵者,皆以丹青點頰而進幸焉。今婦人面飾用花子,起自昭容上官氏,所制以掩點跡。大曆已前,士大夫妻多妒悍者,婢妾小不如意輒印面,故有月點、錢點。

唐朝女孩喜歡化一種叫「黃星靨」的妝,即以丹粉點面頰,形似酒窩。此外,女孩還喜歡作「花子」即梅花妝,起自上官婉兒。當時,婉兒因傷及額頭,留下傷疤,乃於傷疤處刺了一朵梅花作掩飾,誰知該妝竟風靡宮廷,傳至民間,中唐時已成女孩化妝的首選。另外,唐代宗大曆年間之前,嫉婦們在家庭生活中一不如意,便喜歡在丫環或小妾臉上作月亮或銅錢狀的刺青,時稱「月點」「錢點」。

唐朝時,長安、成都、荊州是三大刺青地。

這三個地方,段成式都長時間生活過。長安為首都,刺青風尚自然立於潮頭,但工藝最精妙的卻是成都和荊州。成都的刺青在色澤上冠蓋天下,鮮亮明艷得猶如卷畫,段成式曾問其秘訣,有小工答:只不過是用質量最上乘的好墨罷了。從中唐開始,由於市場需要的增加,產生了一個新職業場所:刺青作坊。在荊州,貞元年間,從事刺青的手藝人就研發了一種萬能印,上面有一排排刺針,可隨著魔方般的轉動,任意使用所需要的。

從中唐時代起,一些貴族女孩也開始在肩膀上刺花朵與水果了,比如芍藥,再如牡丹,又如小巧的櫻桃與爆裂的石榴。

關於刺青的故事,該說的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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