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公主夢

一層秋雨一層涼。今年的冬天提前到了。

沒有風。樹葉和空氣都寂靜得可怕。

但是昨夜分明有過大雨傾盆,地上的葉子比樹上的多。

室內,卻依然是溫暖如春。

玫瑰盛開在咖啡桌上。雪冰蟬和鍾來對面而坐,在他們中間,不僅有咖啡和玫瑰,還有一枚精美的鑽戒。

「冰蟬,請允許我為你戴上,可以嗎?」鍾來向來彬彬有禮,求婚亦如談判。

然而冰蟬躊躇地轉動著那枚鑽戒,臉上不辨悲喜。

求婚,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隆重的讚美,最深刻的誠意。

男人和女人,是兩個半圓,但是戒指把他們圈在一起,變成一個完整的環。

年輕有為,「財」貌兼備,又沒有不良嗜好,按說這樣的對象已經是萬里無一,沒什麼可挑剔的了。

但是冰蟬始終覺得,她與鍾來之間,還缺了點什麼。即使他們在一起圈成圓,那個圓也一定會在某處有個缺口。到底是什麼呢?她說不清。

她抬起頭,誠懇地面對著鍾來的眼睛。

鍾來的眼中不無愛慕與誠意,然而四目交投,卻仍覺得遠,覺得隔膜。

她接觸過一雙比這更真誠熾熱的眼睛。

不僅真誠,不僅熾熱,而且痛苦。

真正愛一個人,就會為她覺得痛苦,那種燃燒一般割裂一般窒息一般的痛苦。

那雙眼睛,屬於蘇慕。

那個莽撞而凄苦的年輕人,曾經給她講過一個故事,關於孟婆湯,關於忘情散,關於一滴眼淚。他說她的眼淚是他的心,多麼荒謬的理論,可是,她對自己說,在她心底里,其實是相信的。

她期待他告訴她更多。

告訴她那個故事的結局,還有,今世的他與她,該有怎樣的開始?

雖然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白過,但他的眼睛告訴她,他愛她,愛得比鍾來深沉熾熱一千倍,一萬倍。

冰蟬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愛的滋味是苦是甜,但是蘇慕的眼睛卻讓她知道,那便是真正的愛。

她轉動著那枚戒指,無聲地問自己:有什麼理由,可以讓自己嫁給一個,並不是世界上自己最愛的人?

「鍾來,謝謝你肯給我這份光榮,」冰蟬終於推回戒指,艱難地開口,「但是我想請你,再多給我一點寬容……」

「你需要時間考慮,是嗎?」鍾來了解地問,「一個星期,一個月,還是一年?只要你說,我會等。」

實在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君子。

冰蟬越發感激,也越發抱歉,「鍾來……」

「你肯考慮,我已經很高興,」鍾來打斷她,更加溫文爾雅地說,「戒指放在你這裡,如果想通了,請戴上它,那麼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換言之,如果答案相反,則冰蟬只要讓郵差把它退還,鍾來便會明白她的意思,不再糾纏,讓她為了不知如何開口回絕而煩惱。他真是考慮得太周到也太紳士了。

但是冰蟬反而覺得訕然。

她甚至有些希望鍾來會表現得更憤怒一點,急躁一點。那樣,也許她會更感動於他的血性,而不是一味感激他的寬容。

「你喜歡吃蛋塔嗎?」她忽然問,「你吃過雅泰來的蛋塔嗎?」

「可能吃過,記不清了。你喜歡吃蛋塔?」鍾來不明所以地反問。

冰蟬微微有些失望,掩飾地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來。」

上個月,她有一天在雅泰來宵夜,發現那裡的新鮮蛋塔很好吃,便問可不可以叫外賣。當得知這般薄利的小點心不能送外賣時,頗覺遺憾。然而從第二天起,她每天上班都可以發現自己辦公桌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兩隻蛋塔和一杯鮮奶,問秘書,說是送外賣的小男孩送來的。但是她打電話問過雅泰來,答案仍然是不送外賣。那就只能是有心人送的了。無奈那個小男孩怎麼都不肯說出是誰委託他的,還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勾過手指,誰不守秘密就要做小烏龜。」冰蟬笑了,不願意再難為這個可愛的小孩子,而寧可讓自己蒙在鼓裡,一直到今天。

秘書佳佳曾經猜是鍾來送的,但冰蟬想來想去,都不覺得鍾來是這樣一個細膩的人,可是私下裡,也不無希望這猜測成真。

其實,不僅僅是神秘蛋塔,最近發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都讓冰蟬覺得既新奇又驚喜。比如,有一天晚上她回家的時候發現車庫門被卡住了,無論如何弄不開,只好把車子停在外面,想等第二天有時間再找人修理。可是到了次日早晨她下樓取車,卻發現車庫門好端端地開著,彷彿在張開懷抱等她停車入庫……

在這個巧言令色的時代,說得多做得少的人見得多了,但是像這位千方百計討她歡心卻又只做不說的有心人,簡直是絕品。他會是誰呢?鍾來?他每天要打理上千萬的生意,怕是沒有耐心來做些如此瑣碎的小事吧?

冰蟬抬起頭,對鍾來,也是對自己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想明白,等我弄清了答案,我就會知道該怎麼做了。相信我,不會讓你等很久的,好嗎?」

「再久一點我都會等,」鍾來毫不遲疑地說,然後,微微停頓一下,「冰蟬,別把我當成你的負累。」

「負累?怎麼會呢?」

鍾來深沉地看著她,眼裡充滿理解和寬容:「我知道,你的心裡有一個結,我很想幫你打開;但是如果不能,我也不願意因為我,讓那個結系得更深。」

冰蟬忽然深深地感動了,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在這一刻答應鐘來的求婚。然而話到口邊,她仍然只有再一次說:「謝謝你,鍾來。」

蘇州,迷園。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雪冰蟬一曲唱罷,金鐘大聲叫好:「好詞,好曲,好歌,好舞,好一個雪冰蟬!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他起身向蘇慕遮行行禮,「蘇兄,你雖然技冠賭壇,我佩服,卻不羨慕;但是蘇兄的艷福,才真正是讓小弟艷羨不已,甘拜下風。」

「何足掛齒。」蘇慕遮淡然一笑,「原來你設這一場賭,就是為了這個小姑娘,何不早說,我送給你又何妨?」

「蘇兄此話當真?」金鐘喜出望外,「我輸給了蘇兄,本來是沒有資格再提要求的,不過這位雪冰蟬姑娘貌若仙人,能歌善舞,小弟得到她之後,必不以妾侍之禮相待……」

不待說完,雪冰蟬突然撲地跪倒,昂然道:「公子,你如果將我送人,我就死!」

「這又是為何?」蘇慕遮皺眉,微微訝異,「金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何必求死?」

「公子……」雪冰蟬流下淚來,她知道這是一個不懂得忠貞和犧牲的人,但是她愛他,無可奈何。「公子,記得當年在灞陵梅林,您親口答應過,我飲飽了您的馬,您要報答我,給我選擇的自由,您還記得嗎?那麼,請您不要隨便把我送人吧,我只願跟隨您。如果您不許我跟隨,我只有一死。」

「可是……」蘇慕遮不解。

而金鐘自命風流,卻早已明白了,長嘆:「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蘇兄,小弟如今對你的佩服更是五體投地,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了。這位雪冰蟬姑娘,是小弟無福,蘇兄善待她吧。」他轉身離去,猶自吟哦,「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好句啊,好句……」

帶著那枚戒指和對戒指的遲疑,冰蟬一路慢慢地駛回公司,經過廣場拐角處時,看到竹葉青又在廣場上跳舞。

廣場上的落葉已經收拾過了,地面青白蒼冷。竹葉青就在那蒼冷的石磚上舞著,赤著腳,瘋狂地舞,痙攣地舞。綠的緊身襯衫,綠的綢布長裙,像是吃飽了的蟒在消化。

錄音機里送出古老的塤樂,宛如招魂。她的身後,豎著一塊彩帶招搖的牌子:測字解夢批八字。

有風吹過,送來一陣妖異的香氣。冰蟬抬起頭,向著音樂和風的方向,恍惚地想,或者,可以向解夢人求助,打開心結?

竹葉青看到雪冰蟬在路口出現,立即停止了舞蹈,抱著蛇簍滿意地看著冰蟬,幾乎要喊一聲「萬歲」。

她等得太久了。已經等了幾百年。

然而基於家族的使命,基於自身的卑微,她有求於她,也有負於她,更有愧於她。

所以,她只能等冰蟬來找自己,卻不能主動去找她。

就彷彿臣子永遠只能等待皇帝詔見。

有時候這條美麗的蛇女會忍不住問自己:既然修鍊成女人,為什麼不修成個雪冰蟬這樣的女人呢?女人與女人之間有多麼不同!相比雪冰蟬的高貴不可攀,自己的千年修為,又所為何來呢?

雪冰蟬已經走近來,莞爾一笑:「我可以算一卦嗎?」

「小姐請,」竹葉青竟然難得地端莊,態度恭敬亦像是奴僕之於主子,「小姐是想測字還是解夢?」

「解夢,」雪冰蟬沉吟,「這段日子,我接連幾次夢到戒指。不知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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