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默是刀

蘇慕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卻感覺走在沙漠,走在大江邊,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涼,心裡既空洞又滿溢。

空洞的覺得萬念俱灰,同時又充滿了莫名的悲哀和沮喪。

不僅是因為雪冰蟬拒絕了她,更是因為越想起前世的孽緣,就越讓他覺得壓抑。那曠世的恩情和駭人的辜負,是一個正常的現代人所沒有辦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夠相信。

太違背人性了!

天陰沉沉的,而且悶熱,時時有隱隱的雷聲喑啞地響了一半便停止,彷彿老天爺在咳嗽。蟬在樹枝間嘶聲鳴叫,嘔心瀝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著,急匆匆地趕路,一片亂世景象。驀然平地起了一陣風,沒有帶來半絲涼爽,反而灰乎乎地更讓人覺得黏濕。

外面世界的逼仄雜亂和冰蟬大廈里的陰涼整潔,完全是兩個世界。

所以,何必又要逼使雪冰蟬想起呢?何必要把雪冰蟬從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裡來呢?

廣場上的人已經散去,笛聲彷彿被誰忽然掐斷了,蛇人竹葉青遠遠看到蘇慕從大廈里出來,立即收拾殘局,扭著腰肢迎上來,「嗨,見到雪冰蟬了嗎?」

蘇慕沒好氣地看著她:「現在你又認得我了?」他還記著那張星宿紙牌的糗事。

「她想起來了嗎?」蛇人不以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扮相不錯。至少她已經肯見你了,也算是一大進步。」

「進步?我說是終點才對。」蘇慕攤開手。「喂,蛇兄,別再為我的事操心了,算了吧。」

「你打算放棄了?」

「我放棄。」蘇慕灰心地看著她,很奇怪,無論竹葉青打扮得多麼嬌艷,扭捏得如何婉轉,他都沒辦法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牆,眼睛直穿過去,望向很遠的地方。而他說話的口氣,也完全不似對她交談,而更像自言自語:「她不記得我,一絲一毫也不記得。我認輸了。不管後半生我還要承受多少災難磨折,我都認了,不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來世上走這一回的任務,那就受吧,再大的苦,也總有到頭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陰惻惻地說,「喝孟婆湯是地獄的規矩,凡人無權決定記得或忘記。而你逆天行事,讓雪冰蟬在活著的時候就做了死後才可以做的事,違背天理循環,一定要接受懲罰!你們的債,是一世世一代代都還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記起來前世的一切,並且原諒你,寬恕你,重新同你言歸於好,只有這樣,災難才可以結束,你們的輪迴,才能真正停止。」

輪迴?蘇慕閉上眼睛,彷彿看到一條無止無盡的暗道,永無邊際地延伸下去,沿途遍布荊棘,而自己在路上跌爬滾打,弄得一身傷,卻永遠走不到盡頭。

什麼是輪迴?輪迴就是無窮無盡,周而復始,連死都不能自決。

有雷聲滾過天際,蘇慕突然忍無可忍,號叫起來:「老天在決定這盤棋,說什麼主持正義,說什麼報應不爽,可是,又是誰讓我傷害雪冰蟬的?是誰讓雪冰蟬喝下忘情散的?既然所有的事都由天註定,那麼這一切,不也是老天犯的錯嗎?為什麼又借口錯誤來懲罰我?如果該懲罰,也先該罰天!罰天!」

竹葉青大驚失色:「反了!你怎麼敢罵天?怎麼敢指責天的錯?」

「我罵了又怎樣?」蘇慕不管不顧,索性叉著腰,指著天大罵起來,「老天,你聽著:整天玩什麼天理循環,說什麼天經地義,根本就是胡扯!你把紅塵男女視如草芥,弄於股掌,讓他們自相殘殺,讓他們受盡凍餓疾病之苦,讓他們因為絕望而服從你,乞求你,讓他們世世代代在你的陰影下苟延殘喘,苦苦偷生,你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不過是一場遊戲,一盤棋局!還裝什麼正經,說什麼道義?別再給自己貼金了!你不過是要我們怕你!我偏不怕又怎樣?你已經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已經讓我生死輪迴不得安寧了,你還能怎樣?你來呀!你有什麼招術你使呀!你讓我變豬,變狗,讓我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隨便你!你做好了!你玩好了!我不在乎!我不怕你!你來呀,你來呀!」

他叫罵著,捶胸頓足,狀若瘋狂。蛇人早已嚇得呆住了,她從沒有看過一個人有這樣的勇氣,一個人,連天都不怕,連死都不怕,連變豬變狗永世不得超生都不怕,你還能拿他怎麼樣呢?就是老天也拿他沒有辦法了吧?

烏雲層層堆積,越壓越低,蛇人看著天想,就要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就要電閃雷鳴,天打雷劈了!這個狂妄的蘇慕就要被電火燒成一具殭屍,會死得很難看。蛇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不僅是怕這個滿口髒話罵聲不絕的狂人,更是怕老天懲罰他的時候會殃及池魚。

然而,就在這時候,雲隙間忽然透過一絲光亮,接著,越來越亮,雲開霽散,陽光重新普照了大地,街上人多了起來,一個頭上扎著緞帶的小姑娘走過來,甜甜地笑著說:「今天是我們冰店開張第一天,免費迎賓,請品嘗!」說著端上一隻精緻的玻璃盤,盤子里是兩枚看一眼也覺清涼的檸檬冰球。

這麼悶濕壓抑的天氣里,兩枚冰球無異於仙果,真是太讓人渴望了。蘇慕正罵得口乾舌燥,看到冰球,立刻接過盤子,大口大口地吞進嘴裡,忙不迭地說:「好美味,只可惜太少了,要是有兩杯冰水才更過癮!」

蛇人眼紅地擠過去:「喂喂,別那麼不仗義,讓給我一枚嘛,讓我嘗一枚嘛。小妹妹,給我一盤好不好?」

「可是只有這一盤耶。」小女孩看也不看她,又從冰桶中取出一杯冰凍西瓜汁來,沖著蘇慕甜甜地問:「先生要喝水嗎?這也是免費品嘗的!」

「要喝,要喝!好,好極了!」蘇慕搶過杯來,一飲而盡,又問,「你們還有什麼可以免費品嘗的,都拿出來吧。」

「還有點心,這是新出爐的芙蓉蛋塔,這是櫻桃蛋糕,這是芒果蛋餅,這是雪梨……」

「都好,都好,來,讓我每樣嘗一塊。」蘇慕笑得合不攏嘴,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連聲讚美。有生以來,什麼時候一下子嘗過這麼多美味呀,簡直是飛來口福。

而蛇人,早在一旁看得呆了,這個倒了八輩子霉的蘇慕,不是該喝水噎著,走路摔著,經商賠著,開車撞著的嗎?怎麼忽然間運氣這樣好起來,連免費午餐這樣的好事兒都能讓他遇上了?

莫非,當一個人到了無所畏懼,連天也不怕的時候,天就該怕他了?

事實證明,蛇人的猜測對極了。

那以後,蘇慕的運氣忽然好轉了,而且簡直好得不得了,不僅在一個月內連升三級再次坐到了銷售經理的位子上,而且待遇還比以前要好,薪酬高兩倍,並且有專車使用。

無論什麼時候上飯店,總能遇到酬賓打折;開車上街,總是一路綠燈,而停車的時候,永遠空著一個車位彷彿虛席以待;走在路上,隨便低一下頭都可以撿到鈔票;跟客戶談判,三言兩語就可以成為過命的交情,再優惠的條件也可以拿得到;最令人艷羨的是,只要是跟他有過一面之交的女人,都會在第一時間裡愛上他,頻頻地對他拋媚眼,那樣子,就好像隨便他一點頭,對方就會合身撲上來似的。

然而蘇慕卻未見得開心,他眼裡再也看不到任何脂濃粉艷,心裡只有雪冰蟬一個人,無論她怎麼絕情,怎麼煩惡他,他卻只是想著她,希望能再見一面,哪怕被她呵斥也是好的。然而,是自己親口承諾過的:從今以後,都不來煩她。自己又怎麼可以食言呢?

蘇慕受盡了相思之苦,睡里夢裡都只想著雪冰蟬,她的冷漠,她的絕情,在他,都是一種莫大的吸引,魂牽夢繫,再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見她一面,再多的物質再好的運氣又有什麼用呢?悲苦求生的時候,尚有很多事可以牽扯他的精力,可是現在萬事順遂,再沒什麼事情需要分心,雪冰蟬的影子就更加鮮明地跳躍在眼前,而相思之痛苦,也就越發深重。那是比走路摔跤喝水打嗝更難以承受的一種打擊。蘇慕簡直快被這思念折磨得瘋了。

他終於再去請教竹葉青。

「竹葉青,我求你。」蘇慕的眼光穿過竹葉青的眼睛,像一個發高燒的人在自言自語,由於灼熱的渴望,使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在說胡話,「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得到雪冰蟬的芳心?我願意付一切的代價,割頭剔骨都無所謂。」

竹葉青勝利地笑起來,雙手握拳舉在胸前,做出祈禱的樣子,崇拜地看著上蒼:「天啊,至高無上的天啊,我再一次看到了你那無窮無盡的魔力,看到了你無所不能的法旨,你是在懲罰這個罪人嗎?你是在對他的不敬做出裁決嗎?世人啊,渺小的淺薄的自以為是的世人,得到一點點就得意忘形,失去一點點就哭天搶地,他們是多麼地愚昧,多麼地平庸,他們怎麼會懂得您的法力無邊不可抗拒?怎麼能體會得出您的神通廣大無遠弗屆?」

她隨手一抓,就不知從什麼地方抓出兩條蛇來,隨心所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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