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故事

蘇慕努力地從保安的肩頭望過去,嘶聲喊:「我是蘇慕。雪冰蟬,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談。」

「啊,是購房的事是吧?」雪冰蟬的記憶力還真是好,立刻瞭然,「你這是詐騙知不知道?」

「不是房子,而是我和你——」蘇慕說了一半,已經哽住。什麼叫一言難盡?難道他可以在這馬路邊大聲告訴雪冰蟬說他們前世曾是一對恩怨冤家,今生還有宿債未了嗎?那他不僅是個騙子,更有可能的是被當成神經病。

保安已經開始動手推搡他:「走吧走吧,不要在這裡搗亂,不然我們抓你去公安局!」

好歹也是堂堂留學生,今世都不曾被人這樣輕賤過。蘇慕簡直想大哭一場,或者大打一架。他豁出去一拳打倒一個保安,再次衝到雪冰蟬面前:「無論如何,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和你談一次。我們之間,有個很遠的過去,很長的故事,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說完……」

但他沒辦法把話說完,因為物傷其類,所有的保安都怒起來,不由分說,圍住他一頓拳打腳踢。還是雪冰蟬冷冷地說了一句:「算了,趕他走,以後不要讓他再來就是了。」

前世她有多麼愛他,今世就有多麼憎惡他。

蘇慕完全沒有想到,他們今生的見面,居然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厭惡。

他在保安的拳腳中閃躲著,在人群的縫隙里,看到雪冰蟬臉上傲慢輕蔑的神情,與此同時,他的腦海中映出的,卻是另一個溫柔婉媚的雪冰蟬,他聽到她對他說:「我可以有一個名字嗎?」

蘇慕哭了。

蘇慕休養了兩天。然後,再去冰蟬大廈。

雪冰蟬的冷漠和保安的無禮把他天性中的倔犟全激發出來了,他決定和他們耗上了,雪冰蟬不見他,絕不罷休。

結果,他被帶進了公安局。很丟人,由繼父來保釋。

董教授很是費解:「我聽說你被服裝廠解聘了,可是怎麼又和房地產公司耗上了呢?據說你謊稱要代表服裝廠購進二十套宿舍詐騙雪冰蟬,但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至於這麼幼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怎麼回事?蘇慕有口難言。

母親董太太更是愁苦:「慕呀,你越大越糊塗了,這都是不結婚的緣故。男人到了一定年齡,是不能沒有女人的。你還是找個好姑娘趕緊成家,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也讓老媽安心幾天不好?」

也是被逼問得緊,不及多想,蘇慕忽然脫口而出:「媽,你儘管放心,我一定會把雪冰蟬娶回家的。」

石破天驚。董教授先生太太一齊俯身過來:「你說什麼?」

「我說雪冰蟬就是我女朋友。」一不做二不休,蘇慕索性信口開河,全當給舌頭過生日,也出出這幾日的悶氣,賺個口頭痛快。「我們交往已經有段日子了,不過她個性太強,所以打打鬧鬧的老是分分合合,要不怎麼一直沒有帶給您過目呢。」

「雪冰蟬是你女朋友?」董教授匪夷所思,「那她還告你進警察局?」

「耍花槍嘛。她是氣我辭職沒告訴她,就拿著我的過期名片報假案,教訓一下我。您想,我怎麼可能去詐騙呢?二十套房子,就算人家信,我也沒錢下訂呀,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我騙什麼?」

「倒也是……」董太太猶疑起來,「可這女孩子脾氣也太大了吧,一不高興就把男朋友往警察局送,這樣的兒媳婦可夠嚇人的。」

「職業女性做事難免尖銳些,」董教授倒釋然了,「過些日子趕緊去道個歉就是了。交女朋友嘛,就是要多哄哄對方,就像我對你媽這樣。」

教授呵呵笑起來,董太太紅了臉,嗔道:「老不正經。」

蘇慕忽發奇想:「教授,您對我媽這樣好,是不是上輩子欠了她?」

董太太一愣,斥道:「這孩子瘋了,越發胡說八道起來。」

笑過了,董教授避開太太,將蘇慕拉到一旁,小聲問:「我在麻將協會擔個理事的閑職,最近他們要搞一次麻雀大賽,你也報名吧?」

「我不,」蘇慕斷然拒絕,「小賭怡情,大賭傷身。我這點本事,玩玩還可以,參加比賽,哪有那個運氣?」

「報不報名隨你,不過我今天看到雪冰蟬的名字倒是想起來了,參賽人中好像有這麼一個人,因為名字很特別,所以我一看就記下來了。不知道和你女朋友是不是一個人。」

「雪冰蟬?」蘇慕大叫,「我一定要贏她!」

賭賽在一周後進行。

在這一周里,蘇慕做的事可真不少:訂做了一套西裝,理了一次發,應聘了一個新職位,還到花店訂了整整一個禮拜的花,天天送往雪冰蟬辦公室,只寫「麻將賽場見」,不署名,省得她給扔出來,再說,也留點懸念。

最重要的是,在這一周里,董太太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未來兒媳婦」,迫使董教授動用各種社會關係,將雪冰蟬的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父親是某政界要人,母親是鋼琴家,她自己學金融貿易畢業,卻投資房地產,是近年來地產業的新起之秀,與青年才俊——「雲天花園」的鐘來是出了名的地產界金童玉女。雲天是港人投資,鍾氏家族企業,而鍾來是最新一代接班人,據說他目前正在追求雪冰蟬,攻勢還很猛呢。

董太太憂心起來,問兒子:「這鐘來可比你來頭大多了,慕啊,你是人家對手嗎?」

蘇慕暗暗叫苦,唉,做人真不能隨便說謊,不然隨時要準備十句謊話來周全。他只有硬著頭皮笑答:「有情飲水飽,冰蟬什麼都有了,才不會在乎錢呢。她看上的,是我這個人。」

「是嗎?」董太太狐疑,「可是你這個人,又有些什麼好處呢?」

蘇慕一口茶噴出來:「媽呀,人家都說子不嫌母醜,你這做母親的,也不好太嫌棄兒子是不是?」

同時董教授的信息靈通讓他覺得驚訝,如此手眼通天,只怕自己的加拿大假學歷也瞞不過他法眼,是礙於情面才沒有說破的吧?

他對這位繼父越發敬重。

幾個世紀前,蘇慕遮和雪冰蟬也常常會小賭一局。

「冰蟬,陪我對一局。」他對她說。

她除了聽從,還有什麼選擇?

來到蘇府以後,為了投其所好,她除了精心釀酒之外,同時還博覽群書,研習賭術。心情好的時候,他會點她來獻酒,然後花亭玉幾,同她把酒對弈。

紅泥小火爐,青梅落棋子。那是他們的良辰美景。

贏了,就讓她彈琴或是歌舞;輸了,就回答她一個問題,或者為她做一件事。

可是,他從來沒有輸過,包括輸給她。

有時他也會好奇,問她:如果你贏了,想讓我做件什麼事呢?

「如果你贏了」,他這樣問,而絕不會說「如果我輸了」。他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輸」字。

「公子,我希望可以請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冰蟬回答,低下眉,眼中閃過一絲悲苦盼望。

她眼中的那絲悲苦,後來也隨著眼淚留給了蘇慕遮,無論他取得怎樣輝煌的勝利,譽滿賭壇,眼中始終帶著那抹愁苦,不見喜色。

蘇慕嘆息。一個故事。雪冰蟬要給蘇慕遮講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蘇慕遮那樣的人,居然從來都不肯拿出時間和耐心來聽聽一個一心為他奉獻的小女子的心聲,因為他惟恐彩頭不好——他輸了,就要聽她的故事;那麼聽她的故事,豈非預示著他會輸?

雪冰蟬真是選擇了最笨的一種方法。為了那莫須有的忌諱,至死,他都沒有問過她那個故事的真相。

如果今世的蘇慕問她,她會說嗎?

大賽在某酒店沙龍舉行。

由董教授致開場辭:「麻將,又稱馬將,也稱麻雀將,是自清代到現在惟一盛行不衰的賭博工具,由馬吊牌,宣和牌,碰和牌,花將牌相互影響而形成,杜亞泉《博史》有云:『天啟馬吊牌,雖在清乾隆時尚行;但在明末時,已受宣和牌及碰和牌之影響,變為默和牌……默和牌受花將之影響,加東西南北四將,即成為馬將牌。』徐珂《清稗類鈔》則云:『麻雀,馬吊之音之轉也。吳人呼禽類如刁,去聲讀,不知何義?則馬雀之為馬吊,已確而有證矣。』又《京華夢錄》記載……」

引經據典,「之乎者也」半晌,直說得眾賽手昏昏欲睡,而後正式比賽才開始。

起初蘇慕手風甚順,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披荊開道,很快殺進決賽圈。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參與決賽的四個人,正是蘇慕,雪冰蟬,鍾來,和董教授的一個學生陳正義。

四個人擲骰子分了東南西北,四下坐定。蘇慕十分唏噓,到底和雪冰蟬坐到同一張桌子旁了,可惜旁邊還有兩個不相干的人,什麼鍾來,什麼陳正義,這是他蘇慕與雪冰蟬的恩怨之爭,關別人什麼事?尤其那個鐘來,看他對雪冰蟬的那股殷勤勁兒,怎麼就那麼不順眼呢?都是參賽的選手,各坐各的好了,他可真做秀,還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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