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玫瑰與白玫瑰

這個晚上註定是不眠的。一方面終於達成了約會張愛玲的夢想,令我始終有種不敢相信的忐忑和驚疑;另一面,《日本橋》的綠色沁人肺腑,想得久了,便有種暈船的感覺。也許,是穿越時空的負作用未消?

我裹著睡袍縮在床角坐了很久,猛一抬頭,看進鏡子里,卻見自己的整個姿勢,典麗含蓄,似曾相識——那不是張愛玲相簿里的定格?

這一刻的我,與她像到極處,彷彿附身。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一遍遍地問:「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

同樣的話,我也好想問沈曹。

忽然有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是驚魂,亦是喚人還魂。

是子俊,他說現在已經在火車上,明天早晨抵滬,然後說了聲「明天見」就匆匆掛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本來就糾纏如麻的心事,現在更是千絲萬縷扯不清。明天,明天子俊就回來了,我要告訴他沈曹的事嗎?可是我和沈曹,到底有什麼事呢?他說過他希望回到十年前,改寫我的愛情史,他毫不掩飾地表達過他對我的興趣和欣賞,可是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甚至沒有過清楚的愛的表白。讓我對子俊說些什麼呢?說我愛上了別人,決定與他分手?十年交往,就這樣輕輕一句話便可以揭過的么?

張愛玲說每個男子都有過至少兩個女人,紅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紅玫瑰,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中一顆硃砂痣。

女人,何嘗不如此?

每個女人的心裡,也同樣是有著兩個男人的吧?一個是她的知心,一個是她的知音。嫁給了知心,心就是空的,會覺得永遠沒有回聲;嫁給了知音,又變得失聲,永遠活在不能把握之中。

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愛與理想,只要選擇,便註定是錯的。

所謂錯愛,無非是愛情的過錯與錯過。

天一點點地亮了。

我像往常一樣,拎了菜籃子奔市場里買魚,好煮薑絲魚片粥等待子俊到來——他說過每次遠途歸來,總是沒有胃口,最渴望的就是一碗我親手煮的魚片粥。

如果不是沈曹,也許我會這樣心甘情願地等在屋子裡,為子俊煮一輩子的魚片粥吧?

然而現在我更渴望的,卻是和沈曹共進一杯龍井茶。

茶性易染。聽說在茶莊工作的人,是不許吃魚的,更不能讓手上沾一點魚腥。

拎著魚籃走在嘈雜的菜場中,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地糟糕——我怎能心裡想著一個人,卻在為另一個買魚煮粥呢?

魚片在鍋里漸漸翻滾起來,如我七上八下的心。

子俊進門的時候,粥剛剛好。他誇張地把自己一下子拋到床上去,喊著:「累死了,累死了,香死了,香死了。」

奇怪。見到他之前,我掙扎煩惱了那麼久,可是見了面,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一下子就恢複到舊模式中,好像從沒有分開過似的。十年的交往下來,有時根本分不清我們之間猶如咖啡與奶的情愫,究竟是愛還是習慣。

我把粥端到床前茶几上,笑他:「語無倫次的,什麼死啦?」

「我累死了。粥香死了。」子俊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我滿足地看著他,心中漾起本能的幸福感。有時候,幸福也是一種本能反應。

一切都是模式化的。他放下粥碗,開始整理行囊,一樣樣地往外拿禮物,同時彙報著大同小異的途中見聞,並隨口講述些新搜集的搞笑段子。「有個蜜月旅行團,分配房間的時候才發現,有一男一女是單身,男的失業,女的失戀,想出來散散心,貪圖蜜月團優惠多,就合夥報了名。可是現在怎麼辦呢?團員的房間是預訂好的,多一間也沒有了,雖然這兩個男女不是夫妻,可是也只能合住了。」

「但是報名前旅行團不要檢查結婚證件的么?」

「別打岔。且說這一男一女住進同一個房間,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你們開旅行社的通常訂的不是標準間吧?應該有兩張床才對。」

「才不是呢。這是蜜月旅行團,所以訂的都是夫妻間,一張床的。只有一張床。於是這一男一女就說,我們猜拳定輸贏吧,贏的人睡床,輸的人睡地毯……」

「那這男的也太沒風度了。」我評價,「他應該主動要求睡地毯才對。」

「好好聽故事。這兩個人猜拳,結果是女人贏了。於是她便睡床。可是到了半夜,男的實在冷得受不了,就央求這女的,讓我上床吧,我實在太冷了,我保證規規矩矩的。這女的說,那可不行,我和你睡一間房已經很委屈了,再睡在一張床上,那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可這男的一直求一直求,女的心軟,便答應了,可是拿了一隻枕頭放在兩人中間說,這是界河,你可不能越過來。這男人答應了,一夜無事。第二天,他們一團人出去觀光,忽然一陣風來,這女人的紗巾被吹走了,掛在一棵大樹上。女人很是惋惜,直說呀我的紗巾,這紗巾對我很有意義的。於是這男人不由分說,嗖嗖爬上樹替這女人把紗巾取了下來,並且溫柔地替她圍在了脖子上,沒想到女人忽然變色,啪地打了這男人一記耳光,並且罵了一句話……」

我配合地笑著,贊著,卻覺得自己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一半留在屋子裡煨著魚片粥,另一半,卻飛在空中尋找日本橋……直到子俊將我喚醒:「你猜猜看,這女的說了一句什麼話?」

「什麼?」我定一定神,隨口猜,「是嫌這男人動手動腳,不規矩吧?」

「不對。」

「那麼,是恨這男人動了她的很有意義的紗巾?」

「也不對。」

「那……我猜不著了。」

「我就知道你猜不著。這女的說啊:這麼高的樹你都爬得上去,昨晚那麼矮的枕頭你翻不過來?」子俊得意地報出答案,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只得咧開嘴角做個我在笑的表情。

子俊這才注意到我的不對勁:「喂喂,你是起得太早了沒睡好還是有心事?」

我振作一下,忍不住問:「你說,這世界上會不會有這麼一個人,他是照著你的理想打造出來的。因為理想中的人總是由一個一個細節,一個一個特徵組合的,而不是一個完整的具體的形象。所以這個人也就是一部分一部分的,一段一段的細節,無法把他具象,量化,落實。」

子俊莫明其妙:「你在說什麼?你是看到一個人的鼻子了還是眼睛了?還一部分一部分的。」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苦惱於無法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也許這個問題根本不該同子俊討論,可是不問他,又同誰講呢?而且多年來,我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不論有什麼心事,都會對子俊講出來。有時,根本不是為了向他要答案,而只是在傾訴中讓自己理清頭緒。

「那什麼意思呀?一段一段的,上半段還是下半段?」子俊壞壞地笑起來,「要是上半段還比較正常,有頭有臉有美感,要光剩個下半段,兩條腿頂截腰自個兒走過來,還不得把人嚇死?不過如果是個女人呢,當然還是下半段實用些。」

我哭笑不得。「算了,不同你說了,根本雞同鴨講。」

「好了好了,不鬧了,我現在洗耳恭聽,你慢慢說,到底你是什麼意思?怎麼叫一個照著理想打造的人?」

「如果有一個人,我是說如果,他就和你想像中的一模一樣,你喜歡什麼,他也喜歡什麼,他做的一切,都是你最渴望的,你剛想到一件事,他已經替你做好了,甚至比你想像得還要好。他就像上帝照著你的理想打造出來的一份禮物。可是理想畢竟是一種虛幻的東西呀,就像電影一樣,是種作品,是把真實的生活割裂開來,用一個個細節來表現的,不是完整的。所以你能接觸到的這個人,也只是由一個個的細節組合起來的,你只能看到他最完美的這一面,卻無法把握他的整體,也無法想像一個完整的他,是否可以讓人真正擁有。」

和往常一樣,在訴說中,我已經慢慢地自己得出了結論:「沒有人可以真正擁有理想,只為,當理想成為現實的時候,也就不再是理想了。理想從來都不是一件具體的事物,而只是一個概念,一種意象,如果能在某個瞬間擁有理想,已經是最理想的了。」

「我還是聽不懂。」子俊放棄了,十分苦惱地看著我,「阿錦,我真的很認真很認真地在聽了,可是你到底要說什麼?東一個理想西一個現實的,你到底是說你有個理想呢?還是說你幻想了一個什麼人?」

我也看著他,既無奈又歉疚,讓子俊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難為他了。就像我從不覺得他的笑話有什麼好笑一樣,他也從不理解我的思索有什麼意義。

於是,我笑著揉亂他的頭髮:「別想了,我隨便說說的。」

再見沈曹,無端地就覺得幾分凄苦。

想見,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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