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訣

胡瘸子一生中愛得最深和恨得最深的女子,是同一個人——若梅英。

他為了追隨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終,不曾得過美人一笑。

多少次親自捧了禮品上門,卻除了冷遇,還是冷遇。

梅英只是個戲子,只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帶了幾分嬌矜,隱隱地睥昵自傲起來。出身雖然平賤,可是在高門大戶穿堂過戶慣了,尋常風月還真不放在眼裡,什麼樣的豪奢沒見過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將這琳琳總總的禮品盒子擲出門去,臨了還打發下人賞幾枚車馬錢。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頭臉人物了,又沒什麼胸襟,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里發了成千上萬個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蹤若梅英,監視張朝天,苦心孤詣要暗算兩人。探知了兩人密約於興隆旅館地下結婚,他便寫了匿名信,通知特務暗伏在旅館門外,將前來赴約的張朝天擒獲,硬生生拆散鴛鴦。

本來只是誣告,不料歪打正著,張朝天真是地下黨,由此暴露,整整入獄一年,受盡折磨。

而若梅英,在當夜嫁給了何司令,遠走廣東。

胡瘸子打空算盤,雖是報復了張朝天,卻仍然失去了若梅英。心頭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著怎能像當年弄死那隻雪色貓兒一樣,終有一天將若梅英玩於股掌。

一段仇結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歲月里償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慘,慘過千刀萬剮。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還要叫他滿意。

可是從此卻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樣風姿絕代的一個絕色女子,那樣慘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畢竟是一個人,不能不把另一個人的生命看在眼裡。

胡瘸子不是懺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沒有什麼情什麼恨可以擱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經得到,最想報復的已被報復,再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費。

卻還是扎掙著活到了九十歲。

活成一張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報應嗎?

兒子死了,孫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運彷彿受到命運的詛咒,不能安康。

也許早在若梅英墜樓的那一日,他已經預知這樣的結果,而且,在等待這日來臨?

胡瘸子無聲無息地死在黎明。手裡緊攥著一張梅英的舊時海報。

沒有人知道他死前想過些什麼。但是想必他是滿意的,因為唇邊帶著笑。

但是法醫說,通常嚇死的人臉上也會有這種異樣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遺書,信封上寫著:水小宛親啟。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眼睜睜望著小宛開封。

本來以為會是冗長的一封信,然而裡面只有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見,如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片刻間,已經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這就是最後的謎底了。

原來張朝天並未負心,原來只是小人使奸,原來一對情侶的分別是因為一場陰謀,一個誤會,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傷心,都只為了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裡的遺書飄落下來。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滿臉不解,又交給下一個。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我告密,他被捕。這是什麼意思?這算什麼遺書?又為什麼要交給水小宛這個不相干的小丫頭?

但是小宛聽不到這些議論,她的頭腦里翁翁做響,她的心在哭泣,為了若梅英。

張朝天的妻子說過:「先生同我說過,他在解放前曾經被人告密,忽然入獄,直到解放後才放出來。查來查去,也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暴露身份的。」

原來,答案在這裡: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陰差陽錯的一次誣告,卻去哪裡查根底?

張朝天和若梅英就這樣錯過了七月十三的約會,錯過了相愛又相憶的今生。

密約,陷害,陰謀,分離,陰錯陽差……就這樣融愛恨於一爐,燃盡心血,直至熄滅。

小宛轉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園,去赴另一個約會——人與鬼的最後之約。

星子還沒有亮起來,然而月亮已經心急地在天邊給自己留了一個虛虛的影——也許,那只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與墓碑之間,亡靈與亡靈之間。她終於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來竟是交付給一次誤會。

天意弄人。又是誰在欺天?

梅英說過,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別,她還說,阿陶也會來。阿陶……小宛的心裡劇烈地疼痛起來,阿陶是死在往地鐵站赴自己約會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約。

自己的命運,竟是這樣地與梅英絲絲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誰知道自己到底會走向什麼樣的宿命?也許,就在那個大雨的黃昏飛躍於長城下,從此成為一隻厲鬼,和梅英一樣,終日啼泣於陰風凄雨間。即使活著,也是懷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現在他要離開自己了,他要離開了!

死亡是惟一無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暫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終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來,在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跤。

抬起頭,她看到到處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這就是夢裡的墓園吧?草萋萋,墳寂寂,偶爾一兩聲鳥啼響起在林梢間,有黑貓豎直尾巴悄無聲息地躥過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擺著各種花的屍體,已經枯殘,呈鐵鏽色,有種腐爛的味道。

然而墓園深處,卻有鑼鼓喧天,彩帶飄搖,生、旦、凈、末、丑,文武全台,絲、竹、弦、管、二胡,整個戲班子都在這裡了,頂兒尖兒的角兒也都在這裡了,他們濟濟一堂,歌舞競技,有什麼比戲曲更像一個夢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舊式京戲講究的是「無聲不歌,無步不舞」。任何物事:水袖、長綢、劍、羽扇……在她們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鳥,翩然可飛。

不單單台上有角兒、龍套、樂班、班主,台下還有觀眾,有數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他們看見小宛,紛紛把眼光從戲台上扯下來,慢吞吞地擁過來,張開雙臂,有千言萬語要交待這個惟一的通靈的人。

誰會死得真正心滿意足?誰沒有一兩宗心愿未了?只苦於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只好放棄。但是今天——今天他們終於找到一個帶信兒的人。

小宛不無懼意,那麼多那麼多的鬼,他們一人一口氣,便可以帶走她早已軟弱的靈魂。她徒勞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擋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過那些重疊的「身體」,觸手清涼,沒有任何質感,卻寒意凜然。她益發驚動——當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體」時,她們也同樣自由地穿越於她。她的身體,已經成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關。

難怪若梅英說她好比走在浮橋上,稍一不慎,便會墮入深淵——原來,她自己就是那座橋。

想到梅英,她便看見了。

梅英渾身縞素,站在張朝天的墓前。張朝天,若梅英,他們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連靈魂亦不能同游。惟一的遇合,只是一隻鬼與一座碑的緣份了。

梅英撫摸著大理石碑座中間嵌著的張朝天的遺照,一下一下地撫摸著,神情安詳。「朝天,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寧可讓我恨你殺你也不肯說出謎底?為什麼?」

「因為,他想可以在死後陪伴你。」小宛忽然開口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愛情的真諦,是因為她的心裡充滿了愛,或是張朝天的鬼魂藉助了她的靈氣與梅英溝通?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張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後的心念。

「他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心愿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寧可你恨他,也要維持你的靈魂繼續存在,而他,願以一死換得不滅的靈魂,與你相伴於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經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沒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遠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見你一面,好想見你,告訴你,我現在懂得了,我不該恨你,不該恨任何人,小宛說得對,真正愛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恨他,朝天,我是愛你的,我愛你……」

梅英抱著石碑,哭泣著,訴說著,然後,她俯下頭,輕輕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極致的美麗。

小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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