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重複的命運

在愛情里,有比辜負更沉重的打擊嗎?

有,就是欺騙。

比欺騙更沉重的還有嗎?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輕視。

小宛一尊神像一樣站在屋子中央,萬籟俱寂,耳膜卻偏被一種聽不見的聲音撞擊得疼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畫面把天地間所有的顏色與聲響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兩個人,卻只是泰然。

小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這不是真的……」

那聲音柔弱而縹緲,是個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氣中的童話。

床上的女子坐起來,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還在鏡子前照了一照,對著之也的頰邊輕柔地一吻:「給你時間,跟小妹妹講清楚吧。」

那妖嬈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張之也說起過,薇薇恩,這個逼著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中國女孩,一個標準小資,同之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曾經拉著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喜歡名牌。喜歡老外。喜歡錢。

她的臉,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藍的眼蓋,暗紅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張臉。張之也帶著家人來看戲,《貴妃醉酒》,有個女子緊挨著他坐,形跡親昵,舉止輕浮,就是她了。

而她的聲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電話鈴中,那個陰魂不散地從北京糾纏到上海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來,「他」,就是張之也!

而那個電話里的「她」,不是女鬼,是情敵!

薇薇恩穿戴整齊,施施然地走出去,似乎還輕輕笑了一笑,擦過小宛的肩。

然而小宛已經成了石雕,不會動彈,只會流淚。

「為什麼?」她張了張嘴,只會問這一句。

「情不自禁。」張之也低下頭,無可解釋,卻必須解釋,「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早就有過肌膚之親……」

「可是你跟我說過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來了北京,兩家老人見面,我們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說已經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說要我回到她身邊。我一直躲著她,到上海來,就是為了躲她。沒想到她會追到上海……」

張之也抬起頭來,一臉的狼狽和慘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個普通的經不起誘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們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個聲音在尖銳地叫:不!不要!

這一刻,比任何時刻,都讓她知道她是愛張之也的,愛到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動熱情的女孩子,也不太會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愛他的,只為,他是她第一個男朋友,第一個吻她的人,第一個她認定的人,第一個走進她生命中的男人。她愛他,她要他,她不能沒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愛她不愛我?」小宛哭了,在這一刻,不再顧及自尊與矜持,只想窮盡一切,留他在身邊,留他在心中。

「之也,告訴我,我有什麼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風情?或者,是她太過嚴肅?或者,她該有了經驗再回來?

淚水在臉上縱橫,她解開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將層層衣服剝開,如果剝開一顆水仙的苞催她開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緩緩吐珠。

如果愛情一定要用徹底的奉獻來堅定,她願意。

她愛他,如果他在乎一個女孩的身體勝過思想,如果她與他的緣分必須以肉體來維繫,她願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給他;他要她的身體,她給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給他;他要她的尊嚴,她給他!

只要他要,她什麼都願意給,毫無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著淚做出徹底付出的決定,就在她忍著羞恥之心將自己脫得一乾二淨,像個新生嬰兒一樣站在他面前時,他卻突然轉過身去,冷冷地說:「穿上衣裳,別這樣。」

「之也……」小宛軟軟地叫,「如果你喜歡,我願意……」

「可是你覺得羞恥,對不對?」他打斷她。

小宛驀地咽住,是的,她覺得羞恥。不僅羞恥,而且痛楚。她低下頭,任淚水一滴滴落在瓷磚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間。

「你哭了,你並不願意。」張之也在這一刻彷彿變了一個人,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話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進小宛的心,「你哭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想給我!你這樣哭著脫衣裳,像個落難聖女。我還有什麼情緒?你以為我很想要嗎?只要我願意,隨時有十個八個女孩子撲上來獻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術比她們好!」

小宛呆了,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罵,這種羞辱和傷害已經不是十九歲的她可以承擔忍受的。在她的愛情字典里,雖然有獻身,卻尚沒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卻把男女之事完全說成是一種動作,一個遊戲,一場沒有思想的縱慾。如此,她脫衣的舉動就顯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淚無窮無盡地流著,天下最惡毒的羞辱莫過於此——被所愛的人這樣輕賤,真是比死了還難受。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還站在這裡,這樣被動無奈地聽著他罵她辱她輕視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這樣賤若微芥不值一提嗎?

「穿上衣裳,別感冒了。」他再說一遍,口吻里沒有絲毫溫情。說罷,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當地,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尊嚴和羞恥都委地成塵,綻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踐踏如泥,半點愛與溫暖也不曾留下。

沒有淚,沒有傷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著死去,燒成灰燼。

從此再也不知道什麼是愛。

愛一個人是罪嗎?為什麼竟換回這樣徹底的羞辱與踐踏?為什麼愛的回報竟是傷害?

她的心徹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間,那麼燦爛喧嘩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歲的青春。

沒有開燈,月光溫柔地流淌進來,流淌在綵衣上,柔軟而凄涼。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淚的臉,忽然於走錯了時間的月光中重疊了。

六十年前。七月十三。

同一間旅館,同一個房間,同樣的月色黃昏,同樣的痴情女子——

燭光搖映,錦被濃薰,若梅英親手采來五色花瓣灑滿床榻,展開了鴛鴦戲水的床單,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綉枕,仔仔細細地描了眉,塗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雙手抱肩想著那人的溫存,眼風一掃向鏡子拋個媚眼兒,已經被自己羞得燒透雙頰。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麗,她的青春,她的嫵媚,她的風情,再也不會虛度年華,一一都落實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為彼此最好的回憶。

她抱著自己,憐惜著自己,輕輕唱:「可憐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麗娘可不一樣,她的如花美眷拋與了斷井頹垣,自己可是要嫁與張郎的。

換吧,換一曲《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欄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風聲過堂而去,門咔地一響,她已經驀地轉身,嬌聲問:「什麼人走動,敢問門外可是張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經先笑了,自我欣賞著這一段俏皮。崔鶯鶯等的是張君瑞,若梅英等的是張朝天——可不都是張生?

可是,來人不是張生,只是過堂風。

風聲一陣緊似一陣,拂著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開門,梅英開門。

門開了一次又一次,卻只是落空。

張生沒有來。張生沒有來。張生沒有來。

而天已經一點點地亮了。

蠟燭已經燃盡,在桌上留下一攤燭淚。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鐵鏽色,發出腐爛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鮮花俱失色。連玻璃窗上的鴛鴦都倦怠。

偌大的花團錦簇的繡房里,滿滿地寫著一個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負了她!

他負她,他負她,他負她。他負她……

張君瑞負了崔鶯鶯,許仙負了白娘子,李甲負了杜十娘,張朝天負了若梅英,而張之也,負了水小宛!

小宛坐在散落一地的衣裳間,連哭泣也忘記。

她看見了!

她清楚地看見了當年發生在這裡的一切。這就是興隆賓館,就是當年若梅英穿了嫁衣備了枕衾久候張朝天而不至的「新房」、絕地、墳墓、鬼府!

她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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