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貴妃醉酒

不過是半尺白綢,一把扇子,可是落在戲子的手裡,便有了萬種風情,千般含義:

使勁地甩一下水袖是生氣拒絕,緩緩地收回來是情意彷徨,舉起蓋在頭上表示驚慌悲愴,一時又不停地舞動著在空中畫出大幅大幅的圓圈,又似青衣的焦急憂慮,心思潮湧;諸葛亮搖的是羽扇,小生們用的是摺扇;周瑜把雙雉尾翎子彎下來咬在嘴裡全身抖動著表示氣憤,呂布用一條翎子的末梢去拂貂蟬的臉卻是挑逗……

北京的道路一天一個樣兒,立交已經修到五環了,大樓像雨後春筍似說冒出來就冒了出來。可是戲檯子上,服裝頭面的造型,演員的唱腔手勢,甚至水袖羽扇的指代意義,卻是一成不變。

關起劇院的門來,當今天的演員當年的戲子唱起同樣的腔調搬演重複的故事時,這裡的時光便停止了。

台上只一日,人間已百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戲台成了傳說里的天堂,上台的人就是進入時光隧道,把百年滄桑一袖承擔,搬演千般風月,萬古仇冤。

二胡與絲竹同唱,水袖共羽扇齊飛。於是,情孽冤宿便借屍還魂了……

戲院一早貼出海報來,第一場是文戲《貴妃醉酒》。

小宛往場子里望一望,稀稀落落的,最多只上了五成客人。她想起若梅英說的,以前的角兒上場前先往三樓瞄一眼的故事,不禁感嘆,現在別說三樓了,就這一層樓還填不滿呢,而來的客人中,又有一半是贈票。怎麼能怪演員們越來越不專心呢?

忽然一轉眼看見第三排坐著張之也,心裡「別」地一跳,他旁邊的兩位老人家就是他的父母嗎?也就是自己的未來公婆?

小宛的臉紅了。切,八字還沒一撇呢,知道這一聲「爸」、「媽」有機會叫沒機會叫呢。咦,再過去那女孩子是誰?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艷抹的,眼蓋幽藍,唇色暗紅,一張臉活色生香,正同張之也咬著耳朵低低地說話,形容很是親昵……

小宛正想看得更仔細些,忽然舞台上燈光大作,台下卻刷地暗下來,再也看不清楚。

一時緊鑼密鼓,幻出一個大唐盛世的繁華景象來:畫布上影著亭台飛檐,百花競艷,好一派皇家氣象。戲台近處設著雕欄玉砌,花團錦簇,一道小橋橫渡,泄玉流芳。現在京戲演員的唱腔身段雖然不比前人,然而舞台布景卻借著高科技的撐腰比從前光怪陸離許多倍。

鑼鼓聲越來越緊,聲緊處,只聽嬌滴滴一聲「呀……」,穿透了鑼鼓陣,也穿進了觀眾的心——楊貴妃出場了!

只見她醉態可掬,搖曳而行,粉面含春,媚眼如絲,台前站定,方一亮相,台下已哄然叫好。這叫做「碰頭彩」,只有老戲迷們才會守的規矩。今天的觀眾,真是給足了面子。

「芍藥開,牡丹艷,春光無限。好酒啊好酒……」那楊玉環桃花為面,秋水為眸,鳳冠霞帔,媚行狐步,手執酒樽一步三搖地走近了,腳底如踏棉絮,卻軟而不亂,置杯,賞花,下腰,銜杯,正是腰功里的絕活兒「卧魚」——當是時,演員臉朝上身向後仰,頭部漸漸後仰,與台平齊,而後以口銜杯做飲酒狀,接連幾次。

台下人數雖然不多,卻多是行家,看到這久已不見的梨園風采得以再現,大覺透氣,頓時轟天價叫起好來。如果說開篇那聲「碰頭彩」還只是客氣捧場的話,那麼現在的這聲好可就是發自肺腑,而且一旦叫出,就再也剎不住闡,一陣陣叫好聲就好像滾雷似一波響過一波,竟要把棚頂子掀翻過來一樣。

小宛意外,這楊貴妃的演員平時練功並不專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這樣好了?看到冷落已久的戲院這樣火爆,觀眾叫好聲響成一片,倒有些像電影里演的舊戲檯子的情形兒。

團長也被驚動了,來到幕側觀場,眉飛色舞地連連說:「這姑娘,平時不怎麼著,關鍵時候來一下子,還真把人震住了!」一邊拍小宛一掌:「丫頭,別光傻站著呀,還不準備第二場的服裝去?誤了戲,打你屁股!」

「說什麼呀?」小宛臉紅起來,那個演員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樣是剛剛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頭」,動不動拍頭摸腦袋的,連打屁股也拿出來了,真是氣死人!

服裝間里鬧轟轟的,黃蓋正對鏡畫著紅色六分臉,《搜孤救孤》的屠岸賈則在上好了妝的臉上畫紅色直道——預示「血光之災」的意思,秦湘蓮吵吵著找不到自己的頭面了,穆桂英的「大靠」鬆了一邊,《三岔口》的兩位武丑在無聲地走場對腳步,檢場的在催促下一場戲的主角快做準備……

正手忙腳亂,團長進來了:「丫頭,怎麼樣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頭!」小宛正色抗議。

「喲,丫頭生氣了。」團長呵呵笑,還想再說點什麼,忽見羽衣霓裳的人影一閃,是楊貴妃下戲了,從門前匆匆經過,忙喊一句:「喂楊貴妃,演得不錯,進來聊兩句。」

然而那人頭也不回,徑自穿過走廊急急地去了。團長還要追上再喊,小宛心裡一動,忙拉住說:「女演員事多,走得這麼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別追了,免得大家尷尬。」

團長愣了愣,臉先紅了,打個哈哈說:「你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記腦殼,轉身走了。

小宛撫撫腦門,悻悻道:「剛不叫丫頭,又成孩子了。」

顧不得抱怨,忙隨了楊貴妃衣影兒趕至後場倉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處瑟瑟發抖,臉色蒼白,連濃妝厚彩也蓋不住。

小宛詫異道:「你怎麼穿了這身衣裳?」

梅英悵悵地撫著袖子說:「這也是我穿過的衣裳呀。」

「什麼?這明明是演員的行頭,還是新做的,沒正式上過戲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這衣裳是舊的,金線是真的,上面的繡花,都是手綉,不像你們現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們鮮活,就算隔了一個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綉活兒可還真著呢。」說起舊時風月,梅英頗有幾分自得。

小宛走近細看,又撈起袖子來捻幾捻,果然料子綿得多,線腳也細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來,原來楊玉環服裝,事隔六十年,竟一點改觀沒有,還是沿用老樣子,借屍還魂。

梅英說:「我聽說你們今天唱《貴妃醉酒》,心都動了,忍不住,自個兒開了箱子,換上衣裳就來了,想跟你們的角兒——啊,聽說現在都改叫演員了是嗎——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誰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陽氣太重,我撐不了那麼久,被大燈照得影兒都虛了。」

小宛這才想起,剛才在台後看戲,果然不曾見過楊貴妃有影子,回頭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著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著前人的事兒,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觸動誰個靈魂的情性,驚動了他來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戲,台上唱戲,誰知道什麼時候是人在唱,什麼時候是鬼在說?

忽然前場傳來撕心裂腑一聲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場了。小宛看不見,可是可以想像得出那李慧娘拖著長長的水袖迤邐而出,一干牛頭馬面隨後追來的樣子,李慧娘渾身縞素,怨氣衝天,咬牙切齒要追討仇人的項上人頭,否則誓不罷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慄。這樣的仇恨是真實的嗎?當演員們用心揣摩著這些本不屬於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時候,那些遊盪於天地間的一股冤讎之氣會不會因此找到共鳴,而於倏忽間進入演員的身體?

那在台上唱戲的,到底是演員,還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著若梅英,戰戰兢兢地問:「那個唱楊貴妃的演員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裡去了?」

「在這兒。」若梅英揭開蓋道具的一張帘子,箱堆里,果然躺著一個女子,穿著艷麗的楊貴妃服飾,沉睡不醒。臉上紅紅白白地上著濃妝,因為出現在不合宜的地點,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說,「我讓她睡著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氣來,不滿地看著若梅英:「你這樣做,知不知道對她的影響有多大?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這裡,而別人都告訴她剛才已經上過場了,她非嚇瘋不可!」

梅英這時已經休息好了,魂靈略定,款款站了起來,略一轉身,衣襟帶風,飄然有不勝之態。小宛看著,忍不住又嘆一口氣,一個人美到這樣子,真叫人連氣都生不起來。

什麼叫美女呢?就是不論坐、立、行、走、喜、怒、哀、樂,都盡媚盡妍,氣象萬千。而梅英的美,還不僅僅在五官,在身段,在姿態,甚至不僅在於表情,而是那種通身上下隨時隨地表現出來的女人味兒。

那時代的人,不論做什麼都講究姿勢,抽煙的姿勢,跳舞的姿勢,手搭著男人的肩調情的姿勢,甚至同班主討價還價時斜斜倚在梳妝台上有一句沒一句故作氣惱的姿勢……現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學學吃西餐時是左手拿刀還是右手拿刀已經算淑女了。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還可以說是有緣,怎麼觀眾也都能看到你呢,難道你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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