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午夜凶鈴

夜深沉。萬家燈火。

每一盞燈後都有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是大同小異。無非是人間的喜怒嗔怨,悲歡離合。可是故事裡的人,在經歷著故事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是世間的惟一,自己的故事與眾不同。

是因為這份天真,才使人類久經磨難而不朽的吧?

一旦看破世事無新意,不過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時間還有什麼意義呢?

霓虹燈下走來走去兜攬生意的流鶯們濃妝重彩,比戲子登台更誇張,綠眼影黑嘴唇,沖著路過的男子露出妖媚而沒有誠意的笑,像一隻鬼多過像一個人。

或者,她們也都是些逾期不歸的無主亡魂?纏著那些花錢買笑的男人,只等賺足了錢,便要「重新做人」。

地鐵站里永遠都有那麼多來來往往的人,來來往往的人永遠都那麼腳步匆匆,他們都有個明確的目的地嗎?他們都有重要的事要做嗎?他們都有值得去可以去的地方嗎?他們都有可以懷念可以珍惜的人嗎?

可以珍惜的未必可以擁有,可以擁有的未必可以長久,可以長久的又未必還能繼續讓自己想停留。

假花比鮮花更永恆,鏡花比真花更誘惑。只要喜歡,何必追究?

「我想問他一句話。」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執著。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想著若梅英,也想著張之也。

下班前,她給張之也打了個電話約他見面。她是那樣地思念張之也。已經三天沒見他了,古人說得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個少女磨成少婦了。

她急著要告訴他梅英的故事,急著向他訴說自己內心的感動,急著想問他:他會不會,像張朝天辜負梅英那樣,辜負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然後他會嗔怪地揉亂她的頭髮說「你都想些什麼呀?我是不會變心的。」然後,他們會擁抱在一起說些美妙的傻話,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戀人那樣,說不完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顯地遲疑,好像很猶豫的樣子,支吾良久,才勉強地說:「那好吧,你說地點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說:「就老地方吧。」說完立刻掛斷。

這樣子,好像為自己的驕傲找回了一點補。對於十九歲的女孩子來說,最容易被傷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雖然她很想很想立刻見到張之也,卻不願意讓他看出她的這份急切來。含糊地說句「老地方」,就算是對他的考驗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就是他們初吻定情的地鐵站口的話,就是他對她無心了。

她坐在地鐵站口的欄杆上,想著那天張之也說要給他度陽氣的情形,臉上不禁熱辣辣地紅起來。忽然便有些後悔。

戀愛中的年輕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驗和無事生非的齟齬,誤會,吵鬧,分手,求恕,原諒,合好,愈久彌堅……這是每個熱戀著的人都嚮往的固定模式,他們在享受著其中的苦與樂不知疲倦,卻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們的設計來發展完成,而是不知道什麼地方就會出了偏差,愛的列車便愈駛愈遠直至分道揚鑣。

所謂不虞之隙,求全之毀,世上有幾對愛人是可以從一而終,白頭偕老的呢?愛如潮水,從善如流尚不一定能保證水到渠成,何況還要橫生枝節自設閘口?

望著行人滔滔流水一樣從眼前推過來又推過去,小宛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無疾而終的初戀,那始於一朵死玫瑰的愛情故事。阿陶知道她已經愛上了別的青年么?而張之也,會成為她生命中最終的玫瑰么?

她閉上眼睛,聽到遠處恍惚有歌聲傳來:「對你的愛是一朵死玫瑰,一朵死玫瑰……」

那英俊得出奇的大男孩,那扣弦而歌的吉他少年,那為了追求理想遠去上海的夢中人,就這樣唱著《死玫瑰》走出了她的感情世界,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問他:他是不是真心地喜歡她?

梅英對張朝天說:我想問你一句話。

小宛又何嘗不想問阿陶呢?

歌聲消失在車聲里。小宛睜開眼,擁擠而空蕩的地鐵站口裡沒有阿陶,沒有《死玫瑰》,也沒有張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從來沒有開放過。

小宛越發後悔,也許不該考驗張之也,他那麼忙,又要採訪又要寫稿又要應酬又要同自己約會,怎麼記得住哪裡才是老地方?這會兒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著急呢。不如還是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在這裡等他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欄杆,走到路旁的電話亭前,可是號碼撥出去,卻是佔線的聲音。之也的電話,是永遠佔線的,那麼多接連響起的鈴聲,到底都是誰撥給他的呢?

當自己的電話打不通的時候,是否,有另一個女孩,站在另一個街口,在電話里與他喁喁私話?是因為那個女孩佔了他的線,於是自己便只落得一個空落的忙音了嗎?

霓虹燈次第亮起,車子拉著長長的鳴笛從身前穿行而過,不法小商販們又遊魂一樣地出動了,充滿誘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那麼熱鬧喧嘩的首都之夜,而小宛的心裡如此清冷,充滿著難言的寂寞。她忽然想,自己到底了解張之也多少呢?又了解阿陶多少?

梅英的話響起在耳邊:「你愛過嗎?」

她也問自己:你愛過嗎?

對阿陶,對張之也,是愛情吧?情深幾許?

她覺得茫然,覺得空虛,覺得若有所失。19年來,自己其實並不真正懂得愛,像梅英那樣地去愛。即使愛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對她的愛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沒有。

張之也,真的要做第二個阿陶,或者第二個張朝天么?

無助的情緒同夜幕一起將她迅速包裹,她抬起頭,看著滿天繁星,已經很晚了。而張之也,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回到家時,奶奶和媽媽已經睡了,爸爸又在邊聽唱片邊改劇本。

是越劇,寶玉和紫鵑一問一答地哭著黛玉:

「問紫鵑,妹妹的詩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問紫鵑,妹妹的瑤琴今何在?」

「琴弦已斷你休提它。」

「問紫鵑,妹妹的花鋤今何在?」

「花鋤雖在誰葬花!」

「問紫鵑,妹妹的鸚鵡今何在?」

「它叫著姑娘,學著姑娘生前的話……」

小宛愣愣地想,一個人死後,原來可以留下這麼多東西,又是詩稿又是瑤琴又是花鋤又是鸚鵡的,如果這些東西樣樣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間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如果戲衣喚回了梅英的亡魂,那麼洇血的銅鈴鐺呢?它又系著誰的靈魂,記著什麼樣的故事?

水溶聽到聲響,打開門來:「小宛,你去哪兒了?張之也來了好幾次電話問你呢。」

「他打電話來了?」

「剛才才打過。等一下可能還會再打來。」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來,閃身進了老爸的書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壺裡正煮著咖啡,便說:「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著覺。」

「反正睡不著。」小宛嘀咕一句,順手拿起手磨機將咖啡豆搖得更勻細些。

水溶一直不喜歡用電動咖啡壺。他說水只是在咖啡粉上打了個滾兒就流下來了,那咖啡怎麼會有香味兒,就像沒經過戀愛就生下來的孩子一樣,太浮皮潦草了。

他的比喻逗得小宛哈哈大笑,從此心甘情願為父親手磨咖啡豆再用虹吸壺水煮,彷彿手指與咖啡談了一場戀愛。

酒精燈的藍色火焰在暗夜裡幽微地閃爍著,球形瓶里的水漸漸地沸了,小宛將磨好的咖啡豆沫傾進杯里,水撲撲地漫上來,滿室立刻溢滿了濃郁的咖啡香。

水溶誇張地深吸一口氣,感慨道:「當初還遺憾沒生兒子,現在看啊,女兒比兒子好一千倍!」

「錯。應該是一萬倍才對。」小宛笑著,熄了酒精燈的火,入神地看著過濾好的咖啡汁從瓶頸處流出來——這是整個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滾熱的咖啡並不是一下子流出來的,而是慢慢地、試探地、滲漏一點點,彷彿在小心翼翼地觸摸一下球形瓶底夠不夠燙,會不會裂,然後才嘩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愛情?那麼小心的開始,那麼激烈的過程。

可是,張之也為什麼還不來電話呢?自己要不要給他打一個報聲平安?他會為自己擔心么?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誇張地嘆息:「香!人生三寶:咖啡雪茄小女兒!」

「原來我才排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隨手取過劇本子來翻幾眼,詫異地問:「還是《倩女離魂》?我今天聽到演員們不是已經開始排練了嗎?怎麼還在改?」

「就是因為已經開始排練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詞兒雖然好,可是不適合唱,不容易發揮,而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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