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鵝寄羽

曲風醒來時,只覺得頭痛欲裂。他坐起身,眼裡撞進一片嫣紅,驀地呆住。昨晚的事依稀湧上心頭,而洗手間里嘩嘩的水聲證明那一切確不是夢。

他強撐著起來,用涼水沖泡速溶皇室咖啡醒腦,正攪拌冰塊,浴室的門開了,小林裹著大毛巾從裡面出來,紅著臉招呼一聲:「早。」

曲風手上一顫,冰塊從杯子里跌落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急急俯身時,冰水已經化開,小小一攤,收拾不起。

收拾不起。

曲風愣愣看住小林,小林羞紅著臉,一聲不響蹲下身來,取紙巾揩抹地面。

——如果少女初紅也可如冰水般以紙巾略加揩抹即消逝無蹤,或許男人的心便不會這般沉重。

少女一旦于歸,態度立即不同。小林並不迴避,只略略背轉身體,就在曲風面前更衣著裙,不忘了叮囑一句:「幫我把拉鏈拉上。」

曲風愣愣起身照辦,猶自昏昏然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或者,是不願意知道,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承認。

這不是他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過夜,卻是第一次如此倉皇失措,也是第一次酒後行事。而且,對方是一個處女,又深深地愛他,他不能再等閑視之……

小林是處女之身,曲風是他的第一個男人。

說起來,這倒也並不是因為她心高,或者特別地有分寸,潔身自好。

而是從未有過機會。

她在中學的時候,是很不起眼的醜小鴨,有個綽號「如花似玉」——花是仙人掌,玉是岫岩翠——粉刺又多,臉色又暗。

是為了這個特別留意學的化妝。

後來也不知是那些化妝品起作用了,還是年齡大了荷爾蒙自然諧調,臉色一天天白凈起來,包包也都漸漸消了。但是最好的豆蔻年華已經逝去。再戀愛,就直接對準了結婚的目標去了,不得不看仔細點,不可以像小囡們一樣放肆任性,只為了戀愛而戀愛,得有幾分計較。

就這樣,便一天天挑挑揀揀地耽誤下來,倒成全了一個難得的二十三歲的上海處女。

然而無論怎樣,那一樹桃花映入曲風眼中的時候,他是感動的,也是震撼的,要到這一刻,才清楚地明白小林待他的,是怎樣的一片痴心。

她是他的女人了。

他不能不拿出幾分真心來。

她在他耳邊低語:「我自己願意的……」——惟其如此,就更該溫存對待,大丈夫敢做敢當,豈能借辭醉酒推拖責任?

細想想,其實小林也不錯呀,精明務實,又對他一心一意,兩個人相處應該不是什麼難事——雖然,那所有的優點與美德,也許都不過是婚前的小林們。婚後她們會叫他們洗內褲買衛生紙,及做一切瑣碎不堪的雜務。這是上海女子的天性,結婚是為了自己,而不是別人。

曲風很明白。

他不想俯首甘為婦子牛,固而不願走進婚姻。

但是同居是另一回事。

他終於答應為她添置衣櫥。

——對女人而言,這是最大的接納。

小林站在鏡子前一套一套地換衣服,擺出各種姿勢要他評價。

他唯唯諾諾,心不在焉,只點頭一概說好,究竟也沒有看仔細。心裡朦朦朧朧地想,結了婚,以後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有口無心,得過且過。

其實,結婚也沒什麼不可以吧?作為婚姻對象,小林總算也是個中上之選。

她是那種尋常的女孩子,真實世界裡最平凡親切的女孩子,也聽音樂——流行歌曲或者人鬼情未了;也學跳舞——當然只限於交際舞;也看一些文藝小說,不求甚解,陪女主人公掉一會兒淚,發陣兒呆,想像自己是那悲劇的主角——但是只在想像中,現實中是一心朝著喜劇方向努力的。

娶了這樣的女孩做太太,她們便是上海最尋常的太太,菜市場里和麻將桌旁到處可以見到的那種,斤斤計較,精刮利落,一算就算到生活的毫末里去,一隻眼盯著丈夫,一隻眼盯著孩子,可是還有一隻眼盯著鄰家的生活和同伴的日子,不知道哪裡借來的那麼多眼睛。夢和同情也還是有,在長篇電視劇里找,坐在電視機前那會兒工夫是留給自己的,暢快淋漓地為多情又多難的第三者們嘆息流淚,然後在生活中尋找所有有做第三者可能的女子慪氣,鬥智鬥力,並且防患於未然地,每天在丈夫面前把那准狐狸精罵得體無完膚。

這樣的日子是瑣碎悶氣的,可是這樣的日子有它的真實親切。每個人都是這樣過,所以這樣過是正確的,有安全感有歸宿感的。

他已漂泊太久,需要的,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歸宿。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小林閑閑地說:「前幾天我們收拾劇院的衣櫥,有個柜子是阮丹冰的,團長有備用鑰匙,打開一看,裡面有個小匣子,你猜是什麼?怪得很,一匣子煙頭。」

「煙頭?」曲風大奇。

「就是。」小林對著鏡子左右轉側,「全部是抽過的,駱駝牌,阮丹冰那麼清高的人,竟有這樣怪癖好……」

曲風只覺胸口被人重重一拳,一口血湧上來,差點噴口而出。駱駝牌,煙頭,他忽然明白了,那天看到阮丹冰俯身拾煙頭是為了什麼。當時只道她有潔癖,卻原來,卻原來——阿彤說過,丹冰有信給你,就在她梳妝台的第三格抽屜里——他猛地站起。

小林大叫:「你去哪兒?」

「去看丹冰。」曲風回過身,臉色慘白,而一雙眼睛血紅:「我去找她問清楚!」

「你找她問清楚?」小林大奇,如何問?問什麼?可是曲風已經去得遠了……

曲風來到丹冰家時,看到客廳里坐著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斷定他是第一次見到他,可是那眉宇之間,偏又有幾分熟悉。

奶奶已經急急地為他們做彼此介紹:「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曲。」又轉向曲風:「小曲,這是我兒子,丹冰的爸爸。」不知怎地,好不容易和兒子久別重逢,奶奶的臉上卻殊無喜色,反頗有幾分氣急敗壞的意味。

「伯父!」原來是阮丹冰的父親,怪不得面目依稀相識。曲風昏昏噩噩地點頭致意,尚不曾從關於煙頭的聯想中掙脫出來。

「你就是曲風?」阮先生定神打量著他,「難怪……」話說到一半,卻又咽住。

曲風更加茫然,不明白這位阮先生看著自己的神情何以這樣古怪。他想起來這裡的初衷,對奶奶說:「我上去看看丹冰。」

上了樓,卻發現屋子被重新收拾過了,東西零亂地堆放,許多包裹塞在地中,一場浩劫的樣子。他一切不理,越過那些包裹走過去,徑直拉開梳妝台第三格抽屜,裡面卻是空空如也。

空的?他呆住,難道阿彤騙了自己?

響聲驚動了阮先生,他隨後跟上樓來,看到曲風的樣子,立刻明白了:「你在找那些信?」

曲風愕然。

阮先生說:「是我把它們收起來了。」他嘆息,「過些天,我打算帶丹冰去美國求醫,無論如何都要再試一下……昨天幫她收拾東西,在床鋪下看到這個,我想,她是寫給你的。」

曲風又一次驚呆了。美國,求醫,阮先生……但是接著,他興奮起來,那麼說,丹冰有希望了?他熱切地望著阮先生:「美國那邊,有治療植物人的新科技嗎?」

「很難說……」慈父的悲哀濃重地寫在臉上,他搖搖頭,取出一個厚厚的緞面筆記本遞過來。

曲風低頭接過,略一翻看,已經臉色大變。

桅子的花語是「幸福」。我愛,有你的地方,就有幸福。

梔子!那盆在火中化為灰燼的梔子!他終於斷定,他的梔子,是丹冰的饋贈。梔子的花語是幸福,她送給他幸福與生存,他卻帶給她死亡與災難!怎麼會?

他搖晃起來,整個人站立不穩。

阮先生長嘆一口氣,了解地說:「小曲,這些信,不是一時半會兒看得完,你,回去慢慢看吧……」

回去?不!不能回去!小林在家裡等自己。就在今天,自己才剛剛接受了小林,卻突然發現了丹冰的情意,這是怎樣的一筆賬啊?

荷花池畔,曲風終於讀到了那本《天鵝寄羽》,讀到了阮丹冰「生前」寫給他的所有未曾發出的信,終於知道了丹冰的痴心,知道了那個令他震撼到無可名狀、足以把整顆心炸裂的事實:丹冰愛他!

丹冰愛他!竟愛到這般地步!

坐在石椅上,他一頁一頁地翻讀著那些信,那一行行血淚寫成的情書,那用生命編織的愛情神話。那樣深摯的、強烈的、純粹而崇高的感情,是真實的嗎?

他看到了丹冰的愛情宣言,也看到丹冰的愛情理想——

如果你愛我,請一點點對我好,就像小王子對他的狐狸,要一點一點靠近,眼中露出溫柔神色,日漸將我馴服。

又是《小王子》!

他凝眉,第一次將水兒、阿彤、和丹冰聯想在一起,也是第一次細心揣想愛情的問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