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巫山雲

阿彤告了假,每天都會來照顧丹冰。

她給她洗泡泡浴。

——僵直的身子浸在芬芳的水裡,彷彿也變得柔軟了。霧氣朦朧,她的表情也安詳,似乎有了微笑。

她服侍著她。一個是丹冰的靈魂,一個是丹冰的軀殼。服侍的和被服侍的原是一個人。

精神對肉體說:「你快醒來哦,醒了,才有力氣去愛。」

她決心要好好照顧自己,喚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否則,一直呆在別人的身體里,又如何去爭取曲風的愛?

她思憶著自己奇異的經歷,每一次輪迴都是一次嶄新的緣遇,卻也都是新的無奈與傷心。她曾經會飛,會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天真任性,如今,又會了彈琴。

每次託附與不同的身份,她的技能與性格也都會跟著有所不同。這大概是因為人本來就是立體的,多重個性的,只不過在某些人身上某種德行表現得重一點,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則表現得輕一點罷了。自古以來所爭論的人之初究竟是性本惡還是性本善的問題,和這其實是同一原理,都是緣於不同靈魂託附與不同載體而已。

如果靈魂可以這樣一直流浪下去,再多幾次遇合,不知她會不會因此習了武術,八卦,園藝甚至高科技?又或者託身一個殺人如麻的黑社會老大,一睜眼可能已手使雙槍,腳踢鴛鴦。

沒什麼不可能吧?她連飛都試過。

阿彤忍不住微笑了,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她的一輩子,等於別人的幾輩子,這樣看,也不算損失了吧?

她和曲風做了朋友,可是,一直沒有告訴他自己是誰。既然早晚要走,何必多一重恩怨?她已經改變計畫,不,她不要做水兒第二,而要做回阮丹冰。她要努力地幫助自己復活,光明正大親力親為地去爭取曲風的愛。

奶奶有一天隔著門聽到盲女與孫女兒說話——

「如果真是這樣愛他,該努力站起來對他說才是。總躺著成什麼事?」

隔一下,又說:「這樣子怎麼同他說?不人不鬼的,怕不要嚇死他。」

分明是一個人聲音,可是有問有答,倒像兩個人口吻。

奶奶十分驚駭。

曲風再來時,她問他:「你覺不覺得,阿彤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曲風不懂,「像誰?」

「冰冰。」奶奶沉思地說,「她說話的口吻、表情、甚至連動作,都像極了冰冰。」

「奶奶,你太想丹冰了。」曲風安慰,「阿彤就是阿彤,丹冰就是丹冰,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她們像。丹冰比阿彤活潑多了。」

「也是。阿彤這孩子,太沉靜了。」奶奶沒主見地立刻改了主意,「小曲,你們都是年輕人,我看她和你在一起,倒還有說有笑活絡些,你同她多談談心。」

曲風笑著,其實,他也喜歡同阿彤談心呢。在她面前,他輕鬆而坦白,少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他彷彿面對自己的心靈在傾訴,毫無顧慮,盡抒胸臆。

自從水兒死後,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心情平靜柔和,重新有了傾訴的慾望。他給她講起天鵝,講起水兒,甚至講起小林和他的那些風流過招的女朋友,可是,就是不曾提到丹冰。在他心目中,丹冰始終是作為恩人而存在的,與感情無關。

阿彤暗暗傷神,不知道該怎樣提醒他,她對他的情意。

有一天,他對她說:「我有種感覺,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她一愣,微笑答:「或許吧,或許這就叫做緣分。」

「可是,為什麼呢?」他堅持問,「為什麼我覺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阿彤的臉上掠過寂寞凄涼,停了停,忽然輕聲背誦:「人,只有用自己的心靈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質,光憑眼睛是看不到的。」

曲風默然了,他知道,這是《小王子》里狐狸的話。原來,阿彤也看過《小王子》。他忽然想,在《小王子》里,到底是小王子馴服了狐狸?還是狐狸馴服了小王子呢?

狐狸對小王子說:請你馴服我吧。

其實,在這個過程中,小王子同樣地也已被狐狸馴服。因為,不僅僅是小王子成為狐狸眼中獨一無二的男孩,狐狸也成了小王子眼中獨一無二的狐狸,就像那朵玫瑰花一樣,絕無僅有,獨一無二。

他想起水兒第一次給他講《小王子》的故事,也想起同小林提到這本書的情形。兩個女孩子,一個明一個盲,可是不知為什麼,曲風覺得阿彤似乎對一切事看得比小林還清。一天比一天地,他對這個盲女琴師有更深的好感與好奇,總想多知道她一點故事。

「我記得小林跟我說過,你下個月有個大賽,是嗎?」

「是,我的參賽曲目是《致愛麗絲》。」

「那天我聽你彈過這支曲子,彈得真好,我都給迷住了。」曲風認真地說,「這麼熟悉的曲調也能讓人著迷,足以證明你的功力,我相信你一定會在大賽上取得好成績的。」

阿彤微笑不答。

曲風忍不住,還是直白問出來:「其實,我是想說,你跟小林說過自己不了解愛的感覺,擔心琴藝不能很好地發揮。可是,我覺得你是真正懂得感情的人,比我們都懂得。」

「那是因為,我曾經深深愛過……」阿彤低語,不易察覺地嘆了一口氣。

曲風眩惑地看著她的那絲憂鬱。看到阿彤,才知道什麼叫清麗,什麼叫優雅。一個人的樣貌如何其實並不重要,相由心生,在他眼中,阿彤已可稱之為絕色佳人。他不能不敬重,也不能不好奇。

然而阿彤已經顧自換了話題:「曲風,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我想去你們劇團的練舞團看看。」

「看看?」曲風大奇,「你……」

阿彤自覺失言,嘆口氣說:「我一直想知道舞劇團的樣子,想去轉一轉,可是不想別人看見我……」

「我明白了。」曲風痛快地答應,「星期天劇團沒有人,我帶你去練舞廳玩。」

終於又回到熟悉的排練廳,丹冰心中百感交集。她扶著把桿慢慢地走著,又時不時蹲下身去撫摸一下那曾經滴滿她汗水的松木地板,那些旋花舞月的日子哦,就這樣從此流逝了么?

閉上眼,記憶紛至沓來。雖然看不見,可是大廳里每個角落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她恍惚看到六個女孩子手搭著背,連體一樣蹦蹦跳跳,一齊扮作小天鵝,從門廳一圈圈舞出來。哦,天鵝……

她踮起腳尖,輕輕做了個小跳的動作,接著雙手一揚,離了把桿,腳尖交錯著,漸漸舞至大廳中央。

曲風獃獃地看著阿彤輕盈地跳躍旋舞,只覺得納悶。她不是美女,然面容清秀,身形婀娜,略微遲緩的走路姿態只見優雅,不覺蹣跚。此刻她繞場而舞,曼妙身姿如風拂柳絮,舞步嫻熟,哪裡還有盲人的蹤影,分明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行家裡手。

他忍不住坐到鋼琴前,為她伴奏。

華美寂艷的《天鵝之死》的舞曲響起,丹冰更加感慨,身隨曲轉,愈舞愈疾。偌大排練廳空蕩蕩一無阻隔,全不必擔心會被不明物體絆倒。這段日子,她實在悶得狠了。先是做癌症晚期的小女孩,豐盈的靈魂束在病弱的身體里,多走兩步路也喘息,一支《小雪花舞》都跳不完場。如今做了盲女,走路絆絆磕磕,不時要以手摸索相助,跳舞?更不要提了。

此刻,在這排練場中,寬敞安全,看不看得見都沒關係,只要有一雙健康的腿已足夠。她舞得盡情盡性,而又盡善盡美——天鵝涅槃的經歷讓她真正了解了天鵝的飛翔,也深深體驗了死亡的神聖,她的舞姿,比以往更加跳脫、優雅、絕望而凄美,滿場旋飛之際,完全就是一隻勇敢的天鵝。跳躍、舒展、雙腳騰空,在空中交錯碰擊,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曲風驚呆了,脫口呼出:「丹冰!」

阿彤驀地一震,心中大慟,一個躍落不穩,摔倒下來。

曲風忙迎上去扶起,關切地問:「阿彤,你怎麼樣?」

不料阿彤一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熱切地問:「曲風,你叫我什麼?」

「阿彤,你怎麼了?」

「不是這句,在這剛才,我跳舞的時候,你叫我什麼?」

曲風笑了,不經意地說:「啊,我叫錯了,你剛才的樣子讓我想起丹冰,她在出事前是個非常優秀的舞蹈演員,也是團里惟一可以做到空中足跟對擊六下的。對了,阿彤,你是怎麼可能做到的?」

阿彤不答,坐下來雙手抱著膝,輕輕問:「曲風,你能多給我講一些丹冰的事嗎?」

「她是個很好的演員,可是為了救我……」

「怎麼樣?」

「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曲風嘆息,想到阮丹冰使他覺得沉重。

阿彤仍然追問:「就這麼多嗎?」

「我對她並不了解,沒想到會承受她這麼大的恩情,真是無以為報。」曲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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