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荷花落

到了荷花殘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明白:水兒要走了,她在人間呆不長了。

而水兒自從再次醒來,就沒有笑過。並且,她開始常常談論死亡。有一天,她對曲風說:「曲風,我一直都希望,如果要死,可以死在你的懷中……」

「水兒,不要再說了!你會好起來……」曲風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知道,這句話有多麼蒼白無力。

水兒深深嘆息:「為什麼老天這樣捉弄我?把我生成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還不夠,還要讓我得絕症。我本來以為,雖然太小,可是總有長大的一天,我可以等,等到十年之後,嫁給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曲風,我們沒希望了,我就要死了……」她痛哭起來。

曲風更是肝腸寸斷,抱緊水兒,不知該怎樣安慰才好。是盛夏,可是女孩的眼神,卻冰冷而荒涼。是的,那種萬念俱灰的神情,正是小林說的那個詞:荒涼,荒涼得幾千里不見人煙的。甚至,她的身體也在輕輕地發著抖,似乎不勝寒瑟。

她望著曲風,纏綿地不舍地望著,半晌,輕輕問:「曲風,告訴我,你喜歡小林嗎?」

「小林?」曲風一愣,淚眼朦朧地望著水兒,不明所以,「我和她,只是朋友。」

「她對你,可不這麼想。」水兒苦笑,「她一直把我當對手,我也一直很討厭她,可是我死之後,就再也沒本事同她爭你了……」

「水兒……」

「曲風,我雖然討厭她,可是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愛你……如果……我死之後,如果你覺得孤單……就娶了小林吧。」

「水兒!」曲風輕輕掩住她的嘴,「不要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我答應過你,要等你長大。你的病一定會好的,我誰也不娶,就等你長大。水兒,你是我惟一的新娘!」

水兒,你是我惟一的新娘。當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曲風的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娶,現在就娶她,和她舉行婚禮!

「舉行婚禮?」林家人彷彿聽到天底下最荒謬的傻話,荒謬得讓他們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林媽媽期期艾艾地問:「曲風,你剛才,是在說婚禮嗎?」

「是的!」曲風堅定地站在林家的客廳中央,承受著眾人驚訝之極的目光,重重點頭,「我知道,你們一定覺得我怪,和水兒之間有點不正常。我不想解釋什麼,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對一個小女孩這麼關心,關心到幾乎違背我本來個性的程度。我來,只是想請你們替我和水兒舉行婚禮。水兒一直說希望長大了可以做我的新娘,我也答應過她,會等她長大。可是現在……」

他低下頭,蕭索地嘆了口氣,「你們都明白,已經不可能有那一天了,所以,我希望能在水兒走之前,滿足她這個願望,給她一個婚禮……」

「可是水兒還不到結婚年齡呀。」林媽媽愣愣地說。

小林卻已經聽明白了,替曲風向大家解釋:「我想,曲風的意思並不是說要真正結婚,而只是舉行婚禮。就是說,我們一家人,舉行小小的儀式,讓水兒在走之前完成這個心愿。」

大林率先明白過來:「你是說,讓我們陪著水兒演一場戲?」

大林的丈夫皺著眉說:「這太荒唐了,跟過家家有什麼不同?一群大人,做些孩子遊戲,虧你們想得出來!」

「為什麼荒唐?只要他們之間真正有愛情,怎麼不可以結婚?」說話的是小林,她看著自己的家人,誠懇地,熱切地說:「現代人都不再談愛情了,認為這是只有小說和電影里才有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我們談『婚姻』,主要是談『條件』,雙方的工作怎麼樣,家庭怎麼樣,各種條件是不是般配。如果般配,我們就認為他們是相愛的;不般配,便當作怨偶。可是曲風和水兒,他們什麼條件也沒有,甚至最起碼的,連年齡都不相當,不要說『條件』,他們甚至根本沒有『資格』來談愛情。可是,他們還是相愛了,而且,愛得很深也很真。爸,媽,如果你試過注意他們彼此凝望的眼睛,你就會發現,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什麼是兩情相許,什麼是心心相印。在這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愛曲風的,可是,看到水兒我才知道,我的愛是那麼庸俗、世故、不值一提,所以,我才會輸給一個小女孩,十二歲的、連戀愛資格都沒有的小女孩。但是,我輸得心服口服。因為,我的確做不到她與曲風之間的那種相知相許。所以,如果他們結婚,我會舉雙手贊成,而且,給予最真誠的祝福。」

這番話,把所有的人都感動了,曲風更是喜出望外,忍不住說:「小林!你真是我的知己!」

小林的心忍不住一陣刺痛,哦,他終於承認她是他的知己了,因為她贊成他與另一個人的婚禮。這「知己」的稱號,得來何之不易,可是,卻只是一個「安慰獎」啊。

最後為這次討論下結論的人是大林,她哀懇地望著家人,充滿感情地說:「妹妹說得對,我們應該祝福他們。何況,就算荒唐,只要水兒高興,我也願意陪她過家家。這孩子,從小就多病,總共也沒有過過幾天開心的日子,現在,她的命已經只剩幾天了,當媽的為她做什麼都願意,還會在乎陪她玩一次過家家嗎?」

大林的話,說得林媽媽忍不住老淚縱橫,大林的丈夫也低下了頭,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好好給她準備一個婚禮吧。」

不料,當這個婚禮的消息宣布出來,最反對的人竟然是水兒。

她嚴肅地看著大家,小臉綳得緊緊地,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要做這個遊戲,毫無意義。既然我沒有機會長大,做曲風真正的妻子,舉行個儀式又有什麼用呢?何況,又是以水兒的身份來換取這個名分。」

她的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忍不住追問:「你不是一直想嫁給曲風嗎?為什麼又不同意結婚呢?」

水兒臉上又現出那種熟悉的荒涼意味,嘆息說:「你們不會明白的。如果我有將來,可以一切都不在乎,無論我是不是我,只要能夠真正陪在曲風身邊也就夠了。可是既然是場遊戲,那麼這個名分,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人可以聽得懂她的話,但是大家都憐惜地想:這孩子的日子不多了,已經在說胡話了,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吧?

水兒抬起頭來,看著大林:「媽媽,不管怎麼說,你肯答應這個婚禮,我很感謝你。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我真希望,真希望再多做幾年你的女兒,可惜,我沒這個福分……」

大林忍不住又哭起來,抱著女兒說:「水兒,只要你高興,媽做什麼都願意,只要你不離開媽媽……」

水兒伸出手去,溫柔地拭去母親的眼淚,哀哀地說:「媽媽,對不起,我不得不離開你,我不能讓你看到我長大,上大學,畢業,工作,結婚,我只能陪你這麼短的日子,還讓你這麼為我操心……」

「我不後悔,孩子,真的,媽一點也不怨你,能有你這樣的女兒,能陪你這十幾年,媽已經很高興,很高興了,真的!」大林哭著,將女兒抱得越來越緊,好像怕人把她從她懷裡搶走。

水兒掙脫開母親的懷抱,要求著:「真的嗎?媽媽,如果你真的為了有我而高興,笑一笑,好不好?讓我看看你的笑。」

大林望著女兒,後者用那樣熱切的眼神渴求著她,她忍不住,淚流得更凶了,卻在淚水暢流中,苦苦地微笑。

「媽媽,你的笑容真美。」水兒誠心誠意地說,「答應我,以後常常這樣笑好嗎?如果我死了,別為我哭,別為我傷心,不然,我也會很傷心的。」

大林重重點頭,可是,她的淚,卻仍然無休無止地流淌下來。所有人震撼地看著她那個帶淚的笑容,彷彿看到受難的聖母瑪麗亞。

水兒不忍心再看下去,她轉過頭,微弱地說:「媽媽,我求你一件事,我想曲風陪我去再看一次荷花,你答應嗎?」

大林為難:「你身體這麼弱,要是再吹了風……」可是轉念想到這很可能是她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看荷花了,拒絕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低頭半晌,終於說,「好吧,曲風,你就陪她去轉轉吧,可得快些回來。」

曲風答應著,將水兒抱到輪椅上。他發現她的身體變得很輕很輕,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倒像一隻鳥——那隻放飛了的天鵝。

他推著輪椅,陪她走在荷花池邊,指點荷葉中最美最挺拔的一枝玉色荷花給她看,清風習習,荷花荷葉的清香陣陣傳來,沁人心脾。水兒說:「看荷花在風裡跳舞。」

曲風笑著,遺憾地說:「可惜沒有帶笛子來,不然為荷花仙子伴奏一曲。」他給她背起一首首詠荷花的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菡萏香銷翠葉殘」「留得殘荷聽雨聲」「無情有恨何人覺」……

背到這一句時,水兒停下來,若有所思地,一遍遍念著:「無情有恨何人覺……」她忽然握住曲風的手,眼中露出突如其來的狂熱和痛苦,喑啞地說:「曲風,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是誰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