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珍妮的畫像

而且,他看得出,這女孩對他的愛意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孩子氣的好玩,更不是兒戲,當她要他立誓,她的神情幾乎是莊嚴而聖潔的呢。是的,她在要求他發誓,要求他誠意,要求他專一。

輪椅上安安靜靜吃香蕉的水兒忽然「嗤」地一聲笑:「聽誰說?聽團長本人說的唄。曲風又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小道消息,他永遠最後一個知道,如果他能聽說,你早就聽說了,除非……是團長本人跟他提起,才會這麼神秘呢。」

小林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深深的挫敗感,認真較量起來,她竟然,不是小女孩的對手呢!

曲風在夢中重現了那夜火災的現場:

那情形,簡直是壯觀的。

在夢中,他的天鵝變成了鳳凰,積香木自焚重生的火鳳凰。熊熊烈焰在她身後瑰麗地燃燒著,她引亢高歌,張開羽翼優美地盤旋,在烈焰中冉冉飛升,高貴、無懼、神聖而憂傷。

他不再尋找天鵝,而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水兒身上。

醫院的病人們常常看到那樣一種情景:

當時,她並未在意,現在,她終於明白,曲風是認真的,他真心地在等待水兒長大,把她當作他的珍妮。他抱著她的樣子,就像抱著他自己的心,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脆弱更珍貴更值得他用生命來保護的了。

但是這段日子是曲風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無所顧忌地愛,無保留地給予,無用心地付出真情——那樣子不計代價不問將來的傾情,曲風從來都不曾嘗試。

「不要你管!」水兒用力拂開他的手,「你欺負我!你幫她!不幫我!」

「都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不行?」曲風抱著她,拍哄著:「我再也不敢罵你了,以後都對你好好的,別生氣了,好不好?」

在花叢深處,她站住了,驀地回首一笑,燦若春花。

她向他招手,心無城府地呼喚:「追我呀,追上我我就嫁給你。」

「真的?」小林大喜,盯著曲風問:「是這樣的嗎?團長跟你說的?都說了什麼?」她一向敏感,可是這一回,只因關心則亂,只想著問自己的工作大計,卻沒有想到,為什麼水兒會知道得這麼多,料事竟然比她還準確。

她渾然不覺,猶自對他揮著手:「來呀,追我呀!」眼睛裡光亮一閃一閃的,有種說不出的嬌媚。

他忽然覺得腳步有幾千斤重,不過是幾步路,卻像走了很久,竟有點不敢正視她的臉。

他雙手插褲袋裡,微微地笑:「你還小呢,就這麼急著嫁?」

她手托著腮,斜睨他:「等我長大了,你娶不娶我?」

他抬頭,驚訝地看她,她竟是認真的呢。清麗的小臉綳得緊緊的,神情冰冷。

「聽說?聽誰說的?」小林立刻上了心。

他不自主地恍惚。

女孩子走在風裡,裙裾飄搖,背上的蝴蝶結翩然欲飛。她的腳步輕盈跳脫,不時輕輕一躍,迅捷如小鹿。

然而她還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將是什麼,仍然一心計畫著長大後的將來,要長大,要嫁他,要做他的新娘。

病孩子的世界也是芳菲的。

女孩在催問:「娶不娶呢?」

曲風認真地看著她,想了很久,才終於點點頭,卻答非所問:「如果你這麼想留下,我一定會幫忙。」

她站起來,雙腿不甚動作,只將一雙手如穿花蝴蝶般翩然舞動,時而舉過頭頂,時而繞身盤旋,時而又雙臂交叉對摺,柔媚婉轉,充滿表情。

女孩滿意了,卻又伸出一隻手指:「那麼,你起個誓。」

曲風心安了,知道他的天鵝已經升入天堂,並在涅槃中重生。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和曲風談論水兒,曲風曾經說:「她就像珍妮。」

他又一次恍惚。

「可是牌子正呀。如果能留在劇團,以後不論想去哪兒,調動起來都會容易些。工作分配,最關鍵就是起點一定要高。以我的條件來看,現在能找到的最高起點,就是留在劇團了。」小林實事求是地分析著。

哈,專一?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一個詞,也是他從不具備的一種操守,現在,居然由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來要求於他了。可是,他竟然答得那樣心甘情願。當時,也許只因為對方是個小女孩,所以才會那般乾脆。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脆快中,不是也有一種感動在裡面嗎?那回答,不是敷衍,不是應付,而且的確,是一種承諾!

生平第一次,曲風因為「愛情」而失眠了,為了一個,十二歲女孩子的愛情。

十二歲的未諳世事的天真女孩,她的世界原該充滿芳菲,然而癌細胞過早奪去了她的嬌艷,小臉開始枯乾,頭髮因為做化療而大把大把地脫落,讓他想起已經變成植物人的丹冰,衷心哀痛。

她對舞蹈的那種熱誠和學識讓曲風不止一次地驚嘆。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給她彈《胡桃夾子》時的情形,也還記得她那笨拙的稚朴的舞步。但是現在,她雖然趔趄,姿勢可是中規中矩,儼然久經訓練的樣子。

小林震撼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水兒絕美的臉,她的美中有股子絕望的妖氣,不染紅塵的,飄泊而脆弱。此刻,那臉上掛著淚珠,像極一朵帶露的桃花,艷麗而凄涼。

「真的?」水兒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你要帶我去劇團?我很久沒有回劇團了!」

曲風驚奇地看著,看慣了足尖舞的他,還是第一次注意到一雙手也可以舞出這麼豐富的感情。他看得出了神。而水兒已經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天真地問:「我好看嗎?」

「好看,從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小姑娘了。」曲風笑,覺得自己像白雪公主後母的那面鏡子。

可是水兒卻並不滿足,低下頭委屈地說:「你卻從不肯好好地看著我。」

「誰說的?」曲風無辜地辯解,「你這麼漂亮,誰看了你都要多看兩眼呢。」

水兒搖頭,沉思地說:「只在跳舞的時候你才會看我。」一句話未完,她的思想卻又跑遠了,說,「曲風,我真想聽你彈琴,好久都沒有聽你彈琴了,好想呀。你什麼時候再彈琴給我聽呢?」

曲風有些驚訝,女孩的心思瞬息萬變,忽嗔忽喜,沒一點兒定性。她,的確有點不大像過去那個乖巧可愛但略微遲鈍的小水兒,美色和靈氣都太過了些。

她原本已清麗嬌艷,而重生之後更有一種非凡的迷離光采:眼波流動,每一次凝眸或睇視都會流露出新的嫵媚;臉色仍然蒼白,但時時泛起淡淡紅暈,使她耀亮驚艷如彗星;舉手投足都平添淑女味道,連腳尖都有表情似的,輕輕一個轉身或者跳躍,流光溢彩,婀娜多姿,不說一句話,已經千嬌百媚。

一句話,她以前只是美色,如今卻是絕色。

這樣的女孩,天生是屬於音樂與舞蹈的,是藝術的精靈。以前,只不過是疾病把她的天性壓抑住了,如今一旦被喚醒,她便表現出比常人高明十倍的聰穎和悟性,就像眠著的蛹破繭而出,化為蝴蝶。如果有一天她走上舞台,曲風擔保,她或者會成為第二個阮丹冰的。

「等你再好一點,我就替你向醫生請假,帶你去我們劇團玩。」曲風承諾她:「我帶你去排練廳,給你彈琴伴奏,讓你換上我們團里演員們的練功服和跳舞鞋好好盡一次興。」

小女孩的賣弄風情是不自知的,因此亦發挑逗。她問他:「你到底要不要追我,要不要娶我?」

「回劇團?」曲風詫異,正要再問,小林進來了,舉著一串香蕉笑著說:「到處找你們,原來躲在這裡看電視。」

水兒立刻扭開頭,看也不願意看小阿姨一眼,懶懶地坐在輪椅上,露出疲憊的樣子。曲風想她大概跳舞跳得累了,並不在意,剝了只香蕉遞給她,便和小林推著她並肩走出休息室,邊走邊問:「怎麼今天來得這麼晚?」

小林笑:「剛下班嘛。你以為是你,大牌音樂家,沒有演出就可以愛去不去,我是個實習生,要按班按點的,到時候還等著劇團給我寫推薦書呢。」

有一次在電視里看到楊麗萍跳孔雀,水兒很在行地評論:「楊麗萍的舞和別人不一樣,她跳孔雀,最美的不是足尖,是手。她的手是有表情的,可以在一靜一動間將孔雀的乍驚乍喜表現得很到位,很形象。有種孤寂美。」看到一半,興緻忽發,對曲風說:「看著,我給你扮天鵝。」

「不錯,那的確是一個很鬼氣的片子,故事很美,很凄艷,主人公叫珍妮,長得和水兒有幾分像。珍妮其實不是一個真的人,而是畫家的靈感,她第一次遇到畫家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女孩,可是她告訴他,你等一等,我轉三圈,就會長大。她真地轉了三圈。後來,她再次見到畫家時,已經是少女……」

曲風支吾:「忘記了,總之聽過那麼一耳朵吧。」

因是回答一個僅只十二歲的小女孩,答得斬釘截鐵。

但是一向粗疏的曲風卻驚奇了,水兒那句「曲風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令他頗有一種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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