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光寶盒

雨一直地下,小林每次來曲風處,都借口沒帶傘借走一把。

漸漸地那些滴翠成蔭的綠傘都失了蹤影。櫥櫃里,多了一黑一紅兩把大得可以遮天蔽地的油布傘——由小林買來放在那裡的。

她是存心的。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把一模一樣的綠傘讓她覺得不安。

她在那些綠色的傘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白色的梔子花香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天鵝的睨視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甚至,她在自己親外甥女水兒綻開的裙擺里,也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丹冰對她而言,是雖「死」猶生,無處不在。

曲風仍然每周兩次去給丹冰彈琴。她也陪著去過一兩次。每次站在丹冰床前,她都覺得窒息。

她不喜歡她。無論是「生前」的她,還是患病的她。因為,她佔去了他太多的時間和思念。

而且,幾乎每次看過丹冰之後,曲風的情緒就會出奇地不穩定,常常要用酗酒來麻醉自己,以圖發泄。

她不相信這僅僅是因為內疚。

其實,早在初進劇團實習時,她已經借著女人的敏感,隱隱約約覺出丹冰與曲風之間的不尋常:他們表面上很普通,沒有什麼特別的對話或交往,可是只要兩個人同時出現,空氣中就會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彷彿電流在動,他們之間,有種形容不出的曖昧,不易察覺的關聯。

或許,是因為他們相像——不是形「像」,是神「像」——兩個人都有冷峻的外表,冷漠的神情,冷淡的處世態度,和冷艷的愛好:一個愛舞成痴,一個愛琴入化。當他們一個彈琴一個跳舞,就好像阿波羅陪嫦娥在天際遨遊,美不勝收。沒有人會置疑西方神話中的阿波羅有沒有可能會和東方傳說里的嫦娥約會。反正,他們都不屬於人間,地上的人各有不同,天上的人卻總是差不多。

至於他們兩個人為什麼始終沒有走到一起,小林猜想那是因為驕傲。

丹冰和曲風都太惟我獨尊了,很難想像這樣的兩個人從天上下來後,還可以在人間繼續攜手。人間不是舞台,世界不是為他們這種人準備的。熄掉舞台頂燈,人間的光明溫暖就平淡地發放出來,台下多的是芸芸眾生,他們才是世界的主人,他們中,也包括她小林。

是憑了這份自知和自信才敢挑戰丹冰的。

但是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勝出——丹冰為了救曲風而銷聲,小林的勝券僅僅因為活著。這算是贏了嗎?

依她看,曲風還並不知道丹冰的真心,僅僅把她視作恩人。可是,她總覺得,在曲風的潛意識裡,是在等待丹冰醒來。

這讓她不安,也不甘——同一個活生生的人作戰固然刺激,卻不無勝出的可能;同一個精魂作戰,卻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她有時候看著丹冰,真想對她大喊大叫:有本事你醒過來啊!醒過來同我爭曲風啊!睡在這裡用恩情影響著他算什麼?

奶奶斟出咖啡來,招呼曲風和小林休息一會兒,感慨地說:「小曲你真是個好人,每個星期都來看冰冰,她有你這樣的同事,真是福氣。」

曲風汗顏,趕緊說:「是她救了我,她變成現在這樣,也都是因為我。」

奶奶點點頭,仍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冰冰剛病倒那會兒,天天有人來看她。以前追求她的那幾個男孩子,又是送花又是送水果,可是隔上一段日子,就都不見影兒了。以前說要為冰冰死呀活呀的,原來都是嘴上說說的……」

小林啞然失笑,現代人談戀愛,當然只是嘴上說說,要不怎麼叫「談」戀愛呢?要是每個人都玩一套生死相許,忠貞不渝,那還得了?中國人口數起碼減少一半不止。

「連記者也都不再來……」

小林又笑。記者?記者哪裡有這些閑時間,記者忙的是抓新聞。阮丹冰,已經舊了。

奶奶仍然抱怨:「也怪不得那些人,冰冰一直不醒,看來,真是沒什麼希望了,又不能招呼人,白坐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可是我就想不通,以前他們來的時候,冰冰也不招呼,常常把人扔在樓下就上樓了,半天半天地把人晾在那兒,那些人倒又不見厭煩……」

曲風明白過來,其實奶奶並不是真正生氣,她只是寂寞,在尋找話題。以前,丹冰在的時候,追求者眾,做奶奶的大概少不了要為她擋駕,不知有多操心,如今忽然停下來,倒又不習慣了。

喝過咖啡,他仍舊坐到鋼琴前,十指下流出《吉賽爾》熟悉的曲調。

奶奶倚在窗前傾聽,神思飛出去老遠。丹冰小時候,最愛就是這支曲子,小孩子說話不知忌諱,常說自己死後,也要變成舞魂維麗絲。如今想起,真令人唏噓。

她站了一會兒,默默走出去,背影忽然佝僂許多。

小林坐在陽台花籃吊椅上,愜意地搖晃著,眯起眼打量著房中成套的明式硬木傢具,古代字畫和法式鋼琴,忽然覺得不平,莫名生氣——這種生氣於她是熟悉的,生活在上海這樣一個浮誇的都市,眼睛裡流過繽紛的繁華誘惑,手上卻沒有多少可以抓得住。

她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著:「這樣環境里長大的女孩子,天天喝咖啡吃下午茶,難怪眼高於頂。」

曲風愣愣地說:「丹冰是有些清高的。」

小林不屑,「哼」一聲,從鼻子里說話:「有錢人的清高。」她想著自己的家,即使站在最高處,也看不到渾圓的天,和廣闊的地,都被弄堂割成狹長的一小條一小條的,像腌蘿蔔乾和碎拖布條。

丹冰在舞台上那個臨溪照影的造型忽地撲到眼前來,孤芳自賞,目無餘塵,那樣精緻的一種絕美,難怪不長久。她甚至從未正眼看過她的對手一眼。她顧自地愛著曲風,當發現他身邊又有了新的情人,她會受傷,會嘆息,卻不會關心那個情敵是誰。或者,在她心目中,根本只把那些走馬燈一樣替換出現在曲風周圍的女人視作曲風的新的「污點」,而沒有把她們當作情敵。驕傲是她的個性,也是她的致命傷。

這一刻,小林覺得她比阮丹冰自己,更了解阮丹冰。而阮丹冰,則無論醒著還是睡著,都永遠不會了解她小林。因為,她太平凡,而丹冰太不凡,自視不凡的人從來看不見底下人,可是平凡的人最大的功課,就是研究那些不凡的人。

這是凡人的精明之處。

她站在丹冰床前端詳著她,丹冰沉睡著,孤獨得像開在無人之境的一樹花。

她的氣忽然就平了,輕輕說:我平凡,所以我活著,這就是最大勝利!我希望你會醒過來,但是,等你醒的時候,我已經得到曲風!

曲風很晚才回家,天鵝張開翅膀歡迎他,他坐下來,拍拍沙發:「上來。」一邊拉開易拉罐將啤酒像水一樣倒進喉嚨里去。

天鵝看他一眼,她不想他喝酒,可是她知道他喝酒是為了她——那個睡在奶奶家裡的自己的身體。他可並不知道,真正的阮丹冰就在他身邊陪伴著他呢。

這段日子她已經不在意與他親熱,每個人見了她都想拍拍抱抱,視為等閑,她也只得隨和。他張開手臂,她便跳入他懷中,與他摟抱著看電視。他一隻手輕輕梳理著她頸下的羽毛,對她說:「你相信有這樣的愛情嗎?我才不信。都是小說家編出來的。」

天鵝看看電視,又看看他,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在他膝蓋上伏下來,心裡說不清是甜蜜還是悲哀。這《月光寶盒》她已經看過無數次,可是每一次都還會有新的心動。可惜的是,他顯然持有不同意見。這冷硬的,沒有心肝的男人!

《月光寶盒》的觀眾多迷戀於至尊寶的愛情宣言,但是丹冰另有所鍾,她喜歡的是紫霞的對白:「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時刻出現,身穿金甲聖衣,腳蹬七色雲彩來娶我……」

她姐姐問她:「你這還不是神經病?」

她說:「這不是神經病,是理想。」

紫霞替自己說出了心聲。至尊寶並不是個好男人,但是她愛上他,便視他為神,金盔銀甲,騰雲駕霧,無所不能,而她為了他,亦無所不為。她前生是燈盞里的一顆心子,在油里煎熬日夜,促使她一心一意要到人間來尋找的光明,不是愛本身,是愛的理想。

丹冰的理想,是曲風。

她看著他的側影,輪廓冷峻而眼神溫柔,即使是醉,也醉得瀟洒。

他醉酒,她醉心。

愛一個人,不可以鼻子眼睛眉毛分開來那樣挑選著去愛,是愛他的整體,所有的缺點與優點,因為是那些整體構成了他,使他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

這段日子的朝夕相處,使她比以前更了解他,也更加愛他。可是,她該如何表達她的愛,從而爭取他的愛呢?

紫霞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故事的前半截,卻猜不出故事的結局……」

天鵝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會是怎樣?

曲風已經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將選一個風和日麗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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