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吉賽爾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飛旋,舞得寂寞而憂傷。

幽藍的追影燈下,身著羽衣的她柔若無骨,輕如飛雪,有種迷離恍惚的意味。讓人琢磨不透,這是一個人呢,還是一個影,或者,真的是一隻天鵝?

大提琴凄清的曲調流水般淌在大廳里,淌過每個觀舞人的心。輕,柔,綿,傷,好像一條河,一邊暢快地流著一邊隨手俯拾,把聽者被曲調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凈了,再還回腔子里。

於是聽的人心裡空蕩蕩的,就只剩下這阿波羅的琴聲。

老團長站在幕後激動地雙手互搓著,一遍遍說:「曲風這小子,今晚拉得真是好,神了!」

副團長也微笑著:「要不是他這手絕活兒,光憑他那脾氣,十個曲風也開除了。」

他們又一齊將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錯,沒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單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腳尖稍稍接觸地面,頭低向肩側,雙臂相連,折斷腕部,反覆做出柔和的彎曲翅膀的動作,驚恐而又典雅,完全是飛禽的樣子。她的雙臂緩緩打開,深深吸氣,突然輕輕一顫,彷彿觸動了傷處,又彷彿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風充滿激情地演奏,不時抬起頭關切地看一眼飛舞的丹冰,有種不同以往的動容。在這西方的樂曲和舞蹈中,他領略到的,卻是一首中國古詞的意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驚乍飛的動作,多像是一隻受傷的天鵝孤獨地盤旋在星空下。誰能看得出,就是這隻受傷的天鵝,剛剛才在「滅頂之災」下將他救出呢?

大燈墜下時,他在瞬間想到了死亡。可是這死亡使者卻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名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髮無傷。

所有人都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嘆不已,團長和副團長彼此擁抱著,慶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樣重的一盞燈,又砸得那麼正,便是個彪形大漢也被砸傷了,何況嬌嫩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暈眩了一下,很快就醒過來,完好無損。

若不是那燈的碎片還狼藉一地,你簡直不相信剛才一幕在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會忍不住懷疑:那燈到底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燈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獵人有沒有擊中天鵝?

音樂急促起來,阮丹冰一個大跳,又一個大跳,緩慢的arabespues後緊接著是無數個fouettes,她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整個人旋如陀螺,將人的心一陣陣揪緊,揪緊,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將斷。

天鵝之死。表現的卻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隻中槍的天鵝最後的掙扎,在彌留之際迸發出的對生命最強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絕舞。

丹冰在琴聲中與這支舞完全合二為一,天鵝就是她,她就是天鵝,那隻中了槍的、垂死的天鵝,拼盡性命也要盡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後的掙扎與最高的追求。

剛才,就在她被大燈擊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邊有天鵝冉冉飛來。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隻天鵝,她還沒來得及飛呢。

從沒有一個時刻像此刻這樣珍惜生命,珍惜活著的權利。十二年的努力,那麼些艱難刻苦的訓練,那麼精心布署才爭取來的機會,不能在今夕功虧一簣。

記憶深處,彷彿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別跳這麼多舞了,吉賽爾。跳舞會使你心臟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變成不幸的幽靈——維麗絲,晚上在墳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參加那令人喪命的輪舞。」

這是母親的聲音。

是吉賽爾的母親,抑或是阮丹冰的?

丹冰從沒有見過媽媽。早在她三歲那年,母親已經因病去世了,她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寂寞的童年,她惟一的遊戲就是跳舞。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空蕩蕩的屋子裡,她的舞蹈是惟一的喧嘩。

奶奶並不老,也不像人們印象中的通常的「奶奶」形象,她今年才五十歲多一點,會打扮,品位一流,而且手頭頗有一點錢,在上海那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擁有一座小花園和三層樓的別墅。

這些,一半是爺爺留下的,另一半是爸爸供給的。

爸爸在美國,每年都會給奶奶匯來很多錢。美金。折成人民幣就更多。

丹冰從小不缺錢,她缺的,只是愛與溫存。

她的愛,都給了舞蹈。

遇到曲風後,就給了曲風。

曲風的琴聲里有她的魂,她整顆心都被他的琴聲收走了。永生不得釋放。

六歲時,丹冰跟著奶奶去看了一場芭蕾舞劇——《吉賽爾》。

從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來不叫舞,吉賽爾才是有靈魂的舞蹈。

吉賽爾是一個鬼,跳舞的鬼。

她像夢境一樣攫住了丹冰的心,從此她再不能離開舞蹈。

奶奶將她送進少年宮,學習扮天鵝,後來又進到劇院,仍然是一成不變的天鵝,天鵝與芭蕾有不解之緣。

每當穿上羽衣,她便著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幾分瘋魔的。吉賽爾在死前也是發了狂。

吉賽爾對王子說:「你騙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爾貝特,你把阿爾貝特還給我!」

王子不能還她,她便瘋了,失心而死。

死後,加入到維麗絲中間去。

吉賽爾是一個鬼。維麗絲是一種鬼。跳舞的鬼。「在她們死去的心靈中,在她們死去的腿腳里,還燃燒著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釋放的對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腳里,也燃燒著那樣的激情。它們從她的足尖里發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軟而痛楚。

從六歲扮天鵝,扮了十二年。

一天天地長大,自蛹至蛾,自醜小鴨變成白天鵝,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機會登台獨舞。不可失去的機會。

她睜開眼睛,清醒明亮,說:「沒事,我還要飛呢。」

她還要飛。

她要打起精神對付今晚的這次單飛。

睜開眼時,她看到曲風跪在她的身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真好。

當人群散去,曲風仍然握著她的手不放,笑嘻嘻地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麼報答你?」

她望著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靈魂深處去:「答應做我的男朋友。」

「哦,以身相許?」他邪邪地笑,「行,就讓你做我的女朋友之一。」

她的血在瞬間凝結。這是一個混蛋!她想。可是她不能不愛這個混蛋。

她愛他,也希望他愛她。不是他習慣的那種愛,那種博愛或者濫愛;而是她追求的那種愛,專一而熱烈,至死不渝。

如果不能得到,她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沉默,永生不讓他知道;要麼,死!

在此之前,她一直選用前者,什麼也不對他說,無論接受與拒絕,都當作沒發生;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無情與浪蕩,可是,卻一直以堂吉訶德挑戰風車那樣的熱情去捍衛自己的愛,堅信什麼樣的心都有柔軟的一面,終會被打動。她沉默地守護著少女最初也是最終的愛情,分分秒秒地關注,點點滴滴地奉獻,期待他有一天終於會為她留意,為她動心,為她鍾情。

可是現在,她已經等不到那一天,她只得當著他的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把驕傲的外衣在他面前剝落,讓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她已經放棄沉默的保護了,如果一旦被拒絕,那麼就只剩下一種選擇……

他仍在弔兒郎當地追問:「怎麼?行不行啊——做我女朋友之一?」

她忽地站起,摔上門,毅然轉身離去。

曲風用心地拉著他的大提琴。

他從沒有這樣用心地拉過琴。他愛音樂,視為第二生命,每一次演出都很儘力。可是,直至今夜,他才真正覺得,他的琴聲是有生命的,奔流著,傾訴著,宣洩著,流出霜天白夜,流出冷月清輝,流出漫天蘆花如飛雪,流出點點沙汀若寒星。

他在琴聲中注視著阮丹冰。剛才,她說出要他做她的男朋友時,她的眼睛閃著亮,可是,卻不是熱望,而是戒備和憂傷。好像不等他回答,她已經知道答案似的。當他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個她怕聽的答案,她眼中的光便熄滅了,她清秀的小臉綳得緊緊的,神情冰冷。她用這種冰冷來保護自己,卻不知道,初結的冰是最易碎的呀。

她摔門而出,走得那麼決絕。使他忽然打了個冷顫。他想起剛才握在他手中的她的小手,冷而香,沒有一絲暖意。他有點後悔剛才面對女孩請求時自己那輕佻的答案,「女朋友之一」,在他,是權宜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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