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絕舞

清風吹動窗紗,丹冰坐在暗綠的窗子下上妝,胭脂,口紅,水粉,髮膠,摩絲,羽毛的頭飾,還有會閃光的貼片,零零總總堆滿了桌子,化妝師正在用粉撲兒往她的背上做最後的撲點。

丹冰是所有化妝師最喜歡服務的那種類型——通常舞蹈演員都汗腺發達,長期體力透支的緣故,可是丹冰不,她冰肌玉骨,清涼無汗。

散粉拍勻在嬌嫩的皮膚上,一下子就被吸收了,半點痕迹都沒有。

鏡子里的人回過頭,是張傾國傾城的臉——也不見得有多麼美,可是艷,吹彈得破嫩出水兒的那種艷,眼睛亮閃閃,皮膚不上妝時也有光澤,鼻子秀挺,唇線分明,忽地傲然一笑,艷光四射,不可方物。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

第一次獨舞,壓軸戲《天鵝之死》里的天鵝,主角中的主角。

這是每個芭蕾舞演員都會為之付出一切代價而希望贏得的機會。是舞者畢生追求的至高榮譽。

有些演員,跳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獨舞。

丹冰十八歲。

已經跳了十二年天鵝,才有機會在萬人劇場的舞台上於追影燈下翩然獨飛。

此間不知付出多少辛酸努力,這都不算什麼,真想出類拔萃,還非得有心計,有眼色,有潑勁兒,這樣才能在一群精於算計的小姐妹中一枝獨秀。

為了爭個獨舞的角色,姐妹中「脫」穎而出之人不在少數,送禮獻媚者更是司空見慣。丹冰不屑於這些手段,卻也並非善類。她的砝碼,是自己的真材實料,堅信自己跳得比所有人都好,重要的,是怎麼能讓領導們也認同這一點。

她精心設計了一個遊戲。準確地說,是個賭注。

就在一個月前,挑選《天鵝之死》獨舞人選的前夕,小休時,丹冰坐在排練廳一角,看著牆上足尖舞創始人塔里尼奧演出芭蕾名劇《仙女》的版畫,故作隨意地說:「書上說塔里尼奧跳仙女時雙腳離地後足跟可以在空中對擊六下,成為世界紀錄;可是誰也沒看見過,不知是不是真的?」

都是本門常識,立刻便有人附和:「現在國家一級演員才能做到四下,已經是最高水平。我覺得塔里尼奧的紀錄說不定是假的,人們以訛傳訛,把她神化了。」

「就是,那次央戲的人來表演,最多不也只能敲擊三下嗎?」

丹冰在這個時候說:「不如我們來賭一下,看誰敲得最多,誰能敲六下,破了塔里尼奧的紀錄。」

「怎麼可能呢?如果真有活人能敲到六下,我甘拜下風,也不跳舞了,給她做燒火丫鬟去。」

「就這麼說定了,比一比!」

「比就比!賭什麼?請個證人。」

「團長當證人。就賭誰贏了誰就跳《天鵝之死》吧。」

「以塔里尼奧的名義!」

塔里尼奧在牆壁上微笑地望著她們。是她創始了腳尖功與腳尖鞋,也是她第一個演出《天鵝之死》。她是舞蹈的化身,最公正的裁判。

就這樣,一個絕佳的競爭名額被一個賭賽的遊戲決定下來了。當團長被請來當裁判和證人的時候,還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場賭賽的嚴重性。他和所有的團員一樣,根本不相信有人可以破了「仙女」的紀錄。

然而,就那樣令人瞠目地,丹冰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都試跳對擊過兩次或三次之後,輕盈地躍起,清脆地撞擊,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她整整敲了六下!

當她落地,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時不能做聲。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擦了擦眼睛,迷茫地問:「我是不是看錯了?」

「那麼你看清楚點,我再來一次。」丹冰再次躍起,對擊,落下,並順勢下腰做個謝禮動作。

掌聲大作。有人衝上去抱住丹冰,大叫著:「天哪,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你是我的偶像!」

舞院的女孩子向來熱情誇張,又正是十八九歲喜歡一驚一乍的年齡,消息立刻便被散了出去,不出半天,全團的人都知道團長作證,阮丹冰用可以空中足跟對擊六下,贏得了出演《天鵝之死》獨舞的資格。

團長賴不掉了。

他當然不會承認這是一場賭賽的結果,卻也順水推舟,在會上公開表明:丹冰的進步一日千里,有目共睹,她是最有前途的舞蹈演員,是團里一棵優秀的苗子,團領導將對其大力培養。

丹冰坐在角落裡傲然地笑了。

就像現在這樣。

亂鬨哄的劇場里,美術指導在大聲地指揮工人裝台,將繪著綠色湖水彩色花卉的道具板挪左挪右,不要小瞧了那些花花綠綠的板子,它們很快就會組合成一個光怪陸離的美麗新世界。

燈光師不住地喊著:「一號大燈打開,七號燈左偏,六號,六號位置再補補光。」

大提琴已經抬上去了,導演招呼著琴師曲風:「小曲,再試一遍音吧。」

曲風懶洋洋地倚在前排座椅上,頭也不回地答:「試過了。」

新來的實習化妝師小林親昵地推他一把:「叫你去你就去嘛,導演的面子也不給?」

「我只給你面子。」曲風輕佻地一笑,右手的琴弓在左手心裡輕輕擺弄。

舞蹈演員們已經依次進場,各自在幕後找到休息室安置自己。曲風笑的時候,丹冰剛剛踏進,聽到那句話,猛地一震,轉過頭來,兩人的眼光撞在一處。丹冰的臉上立刻因失血而蒼白,整個人彷彿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能移動。

曲風有些禁不住這樣的注視,微覺不安地點點頭,把眼光錯開了。可是眼角的餘光里,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驕傲的初開春花一般的小女孩彷彿在瞬間凋零了芳姿,無精打采地走向後台。輕盈的身子,顯得異常沉重。已經上了台了,卻又再一次回頭。

於是,他們兩人的目光又一次相撞了,隔著裝台的工人,隔著燈和攝影器材扯不清的電線,隔著跑來跑去的工作人員和許多跳群舞的天鵝們。

曲風有些默然。他對這個小女孩的心事多少也體會到一些,可是,卻不敢兜攬。他雖然風流,卻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同實習大學生調調情是無所謂的,對自己劇團的女孩子,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況且,阮丹冰太小了,也太純潔,完全是一張未經塗抹的白紙。而他,卻是風乾的油彩畫,滄桑破舊,各種色彩塗抹疊加至不可辨。

他不止一次地推拒她,視她的暗示於無睹。但是現在,她的眼光令他無所遁形,無可推託。要麼接住,要麼迴避,不能再裝看不懂。

下意識地,他在瞬間做出抉擇,一把拉過那個實習化妝師小林的胳膊:「聽著,今晚散了場,我請你吃飯。」

用的是命令的語氣。

這是他和女孩子說話時惟一會使用的語氣。他對女孩子,從來都是命令,不必請求。

也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拒絕過他的命令。除了她——丹冰。

那還是在四年前,他初到劇院,進門時,看到剛剛排練完淋浴初畢的阮丹冰,那年她才十五歲,還完全是個小女孩兒,披著濕淋淋的發,手裡拎著她的舞鞋,低著頭疲憊地往宿舍走。他攔住她,用命令的口氣說:「帶我去見你們院長。」

她站住,冷冷地對視,一臉傲氣,凜然不可侵犯似的,硬邦邦地說:「自己找。」

後來,他見到團長,說起這個特別的小姑娘,團長笑起來:「啊,你說的是丹冰啊,她從小就又倔又傲,個性強得很哪。」

從此他便記住了她,而且,時時喜歡撩撥她一下,為的就是看她發怒的樣子。

她發怒的樣子特別可愛,眼睛瞪得圓圓的,粉紅的嘴唇緊閉著,微顫如花蕾,小臉氣得煞白。

多半是他先不忍心,「哈」地一笑投降:「好,算我輸了,對不起。」

他在所有識得的女孩子中,就只同她說過「對不起」。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敢再同她開玩笑了,看到她,也趕緊躲開。

起因不在他,在她。在她越來越朦朧的眸子中,在她不自知的迷茫的注視里。

他是一個玩慣了的男人,有點邪,有點痞,可是並不壞,至少,他認為自己還沒有壞到要拿一個小女孩的感情來開玩笑的地步。

她在他眼中,始終還是個小女孩。

於是,他冷淡她,疏遠她,每每在她面前,就把自己的放浪形骸脫略不羈更表現得十分張揚。他並不知道,他的狂放的笑多少次刺痛了她的心,也從不曾看見當那笑聲揚起的時候她眼中迅速蒙上的一層淚影。

他只是朦朧地覺得,她好像變得沉默了,也更刻苦了,排練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重複地練習一個動作——空中足跟對擊。

小跳空擊是舞者的基本功,但是通常的表演中,最多可以做到對擊兩次已經足夠。所以,並沒有人刻意去練習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動作。但是這個劇團中一致認為最有潛力的小姑娘,卻在一個又一個深夜的加時訓練中練習這近乎無用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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