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壺裡春秋

我又一次病倒了,來勢比上次還兇猛,而夢境也越發精彩迷離,不肯給我一夜安眠。

宋詞和元歌輪番上場,全做古裝打扮,一個夢與另一個夢之間彷彿沒有停頓,時斷時續,錯綜離奇。令我越來越堅信,那些都是曾經的真實,是歷史的原型,是湮沒的記憶,是一個尋找回來的世界。

每個有腳的人都可以在地面行走,但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可以在海中遨遊,甚至比行走還自在喜悅,像魚一樣;根據同樣的道理,一定會有更少的一些人可以在天空中飛行,甚至舞蹈,或者以鷹的姿態滑翔,像一隻真正的鳥。

同樣,每個正常的人都會記得昨天的事情,極少有那麼好的記憶力可以連十年前的情形也清楚回憶,但是一定有人會做到,就像也有人,當然是很少很少的人,少到大多數人因為自己做不到而不肯相信別人可以做到的程度,可以一直回憶到千百年前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自己親身經歷的往事,那就是前生。

我,宋詞,和元歌,就是三個再世為緣的精靈,然而,我該怎樣去尋回那些失落在前生的記憶呢?

雨聲急密,打在窗玻璃上,恍如千軍萬馬。我在雨聲中看到大隊人馬一路吹打行來,中間一頂金碧輝煌的八抬大轎里,宋詞鳳冠霞帔,低眉斂額,元歌在一旁緩緩打扇;一時又見元歌明眸流轉,巧笑嫣然,對著我屈膝行禮:「奴婢給額駙請安。」

「額駙?什麼額駙?」我愕然。

元歌掩口嬌笑:「怎麼,不就是您嗎?皇上把我們格格賜嫁與您,您不就是王爺額駙了?」

於是我糊裡糊塗穿戴起來,儼然濁世翩翩佳公子。

忽然哨兵來報:「王爺,大事不好,皇上發兵來攻,說要替格格報仇呢。」

元歌手中酒杯「嗆啷」落地,慘然道:「王爺,是我害了你了。」

一轉眼我又置身戰場,渾身浴血,孤助無援,一名滿人將軍騎在馬上,威嚴地將戰刀一揮:

「皇上有命,捉拿反賊後不必押回,立即陣前處死。放箭!」

頓時亂箭橫飛,我大叫一聲,翻身坐起,窗外已經風停雨歇,明月當空,清輝如水。

舊事前塵湧上心頭,這一刻,我已經清楚地知道,我同宋詞元歌,在某個歷史空間,曾經確切地發生過一些什麼,關於仇恨,關於情緣,可是,那到底是些什麼呢?又為何會濃烈至此,一直將恩怨攜至今世?

一天比一天更受到那些不明記憶的困擾,我有種災難將至的感覺,可是不知該如何躲避。

宋詞和元歌再來時,我明白地問她們:「你們覺不覺得,我們三個好像見過,也許,就是上輩子吧。」

「你也這樣想?」元歌笑,「我不是早跟你說過嗎?我跟你有緣。不過她嘛……」

生怕又起爭端,我趕緊打斷:「那麼,你能不能記起一點有關前生的事呢?」

「唐詩,你怎麼了?」元歌大驚小怪地看著我,「我連昨天發生過的事情都不願去記,你卻要苦苦地追尋自己的上輩子,甚至是上上輩子,煩不煩?」

「可是上輩子和我們的今世有關係,你不關心過去,總要關心今天和未來吧?」

「什麼過去今天未來的,你在做論文?」她嬌笑,「不過你的話也有道理。那你說,怎麼弄清我們的上輩子?上網搜索可不可以?」

宋詞不屑:「上網?虧你想得出?怎麼搜索?鍵入關鍵詞『唐詩』?非出來上萬首唐詩讓你背誦不可。」

元歌翻翻眼珠:「或者找老和尚算命?」

「現在還到哪裡去找真正會算命的老和尚?都是騙錢的。口才不知道有沒有你好?」宋詞嘻哈應對,低頭看一眼手錶,說,「我還要回秀場監督排練,先走了。唐詩,正式演出就在這幾天了,你可要早點好起來呀。」

宋詞走後,我對元歌請求:「元歌,可不可以停手,不要再同宋詞為難?」

「我為難她?」元歌完全聽不進,「你怎麼不說她為難我?仗著有個好爸爸,處處踩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會不會是你誤會了?也許並不是她驕傲,而是因為你多疑,總覺得她瞧不起你。」

「你是大小姐你當然會這樣說。你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種人。你們這種人,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知道什麼是人間疾苦,哪裡會真正了解我們,會當我是朋友?!」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我正色問:「元歌,我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我沒有真正把你當朋友嗎?」

「是我說錯了。」元歌立刻道歉,「唐詩,你知道我非常在乎你的友誼,從沒有一個富家千金真正當我是朋友。」

「是她們嫉妒你漂亮。」我投其所好。

元歌笑了:「你是誇我還是誇自己?」

我要想一下才明白她的笑謔,是說我不嫉妒她,是因為我自己也很漂亮。這傢伙,腦子太靈了,又漂亮又聰明又敏感又挑剔,怎麼能怪她沒有朋友呢?

元歌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談,顧左右而言他,忽然問我:「唐詩,你是不是遇到感情問題了?」

我一愣:「為什麼這樣問?」

「早就想問了,可是怕你難為情。」元歌猜測著,自問自答,「總不會是因為小李吧?我看得出他很緊張你。可是如果是他,你應該沒這麼煩惱才對。」

我猶豫了又猶豫,終於說:「元歌,我愛上一個男人,一個令我望塵莫及的男人。」暗戀使我的心已經抑鬱到了極至,如果再不傾訴,它就會像充過頭的氣球一樣爆掉的。而且,我也實在需要朋友的忠告。

可是元歌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我的痛苦,她輕快地笑起來:「望塵莫及?你用了多嚴重的一個詞?有什麼樣的男人可以令唐詩望塵莫及?你年輕,美貌,富有,並且真正高貴可愛,你才真是讓男人們望塵莫及呢。」

「別誇我了,元歌。」我苦笑,心如死灰,「他是個……結了婚的男人。」

「有婦之夫?」元歌沉吟,「這倒真是難辦。可是,你弄清楚自己是真的愛上他了嗎?或者只是愛上他的已婚?」

「什麼意思?」

「我是說,會不會他根本沒有你想像的一半好,只是因為你明知道同他沒有機會,才會在來不及想清楚之前已經被自己的這種失落感和絕望感打敗了,於是稀里糊塗地投入到失戀的痛苦中去。事實上,如果他真的未婚,說不定你還看不上他呢。」

元歌娓娓地分析著:「我有好多朋友都是這種情況,總覺得年輕男孩子不夠成熟穩重,又沒有事業基礎,所以輕易地愛上已婚男人。實際上,他們也並不一定是真的優秀,而只不過在婚姻的磨練中消除了所謂男孩的青澀,較會避短揚長罷了。依我看,李培亮是個很好的對象,又對你一往情深,不該辜負了才是,至少,也該給人家和給自己一個機會呀。」

我搖頭:「如果沒有遇到張楚,也許我會同李培亮走得更近一些,就像你說的,至少會給彼此一個機會。可是現在不可能了。我已經見過了張楚,就不會再注意到別人的存在了。」

「舍魚而取熊掌?」元歌盯著我,「可是你真的想清楚誰是魚誰是熊掌了嗎?」

我也注視著元歌,認真地說:「不是魚與熊掌的問題,也不是舍誰而取誰,因為根本沒有選擇。選擇是比較的結果。可是,我不會把張楚同小李比較,我不會把他和任何人比較,因為,他就是最好的了。」

元歌嚴肅起來:「唐詩,你是真的在愛了,還愛得這麼狂熱。實話說,我沒有體會過你所說的那種愛情,如果我愛上一個人,一定是因為比較起來他最夠條件。但是,我也覺得,你說的那種愛情很美。既然這樣,那就去追求呀。婚姻算什麼,可以結就可以離,是有眼珠的男人都會愛上你,我才不相信他不為所動呢。雖然我沒見過他老婆,不過,我也想不出會有什麼樣的女人可以比你強。我是男人,我也選你。」

「可惜,你不是男人,就算是,也不是他。」

「我不是男人不要緊,他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一定會愛上你。不信,試試看。」

元歌的話讓我又一次心動了。

婚姻是什麼?如果是一張密密織成的網,再韌再細,也有漏洞,也可以一刀剪斷;如果是一堵厚厚的牆,再高再堅,也有門可通,別人能進去,我也能進去;如果是一季無雨的冬天,再冷再長,也總會春暖花開,而我,就要做他婚姻結束後的新春陽光。

忽然之間,我那樣迫切地,想再見張楚一面。見到他說什麼,我沒有想過,我只知道,如果見不到他,我會死。

病剛好,我就再次來到張楚任教的大學,沒費什麼力就打聽清楚了他的課程,很巧,現在正是他上課的時間。

我按照校工的指點找到教學樓去。有風,吹在走廊里,空空蕩蕩的。我站在階梯教室的門外,聽著張楚的聲音從教室里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整顆心也空空蕩蕩的,好像隨時會化煙化灰,被風一吹就散了。

隔著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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