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個青年名叫張楚

再見到小李時,他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那兩位女經理呀。有緣吧?難纏吧?」

「的確讓我見識匪淺。」我笑,又忍不住勾起心事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和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好像早就認識似的。」

「成語里管這種交情有個現成的形容,叫做『一見如故』。」

「不,不是『如』故。」我搖頭,「根本就是故舊重逢,我可以清楚地說出她們的某些特徵,比如宋詞是左撇子,而元歌喜吃甜食。我堅信她們就是我夢裡的人,或者,是前世相識。」

「你們女孩子就是喜歡故弄玄虛。動不動就是什麼夢中人呀,前世今生呀,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李不經意地笑,「不就是名字相似嗎?巧合罷了。」

我不服氣:「你聽說過這樣的巧合?」

「怎麼沒有?告訴你一個真實故事:小學時,我的同桌姓戴,叫戴小軍。」

「沒什麼特別呀。標準大陸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聽我說完——有一次我們交表格,我無意中看到他父母姓名那一欄,父親叫做庶本,就是『以庶民為本』那兩個字;而母親姓於,叫文淑,就是……」

「文靜嫻淑對不對?這也沒什麼特別。」

小李的眼睛充滿笑意:「這樣分開來念當然沒什麼特別,可是你連在一起讀讀試試。」

「戴……庶本、於文淑……」我忽然醒悟,爆笑出來,「代數本、語文書!天哪!」

「你說巧不巧?」

「都不像真的。」

「千真萬確,編都編不出來這樣的巧事。最好笑的是,他父母做夫妻幾十年都沒發現這一點,還是被我無意中叫破的。」

「天哪!」除了叫天,我已經不會說別的。

「所以,生活中無奇不有,只不過,你看別人會覺得那是巧合,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以為天降大任於斯人,盲目自大起來。」小李勝利地攤一攤手,「其實,把巧合簡單地看做巧合,就什麼事也沒有。」

聽他這樣說,又好像沒有道理。我笑了:「今天來找我,安排了什麼好節目?」

「游長城如何?或者去康熙草原騎馬?」

「太遠了,」我猶豫,「好辛苦,有沒有近一點兒的地方。」

「那麼,爬香山?」

「香山?不是說秋天的香山才好看嗎?現在又沒有紅葉。」

「誰說香山只能在秋天看?」小李頗維護北京旅遊業的聲譽,「香山是屬於四季美的那種,只不過滿山紅葉時更壯觀而已。但是綠葉如蔭的香山也很美呀,而且山下還有雕樓,有團城舊跡,有卧佛寺,有黃葉村,有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我立即來了精神。「我要去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在黃葉村。

黃葉村在香山腳下。

香山在北京城的西北角。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瀕臨閉館,空氣中有種蒼茫的意味,總彷彿在催促: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小李還在買票,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踮起腳尖往園子里望,甬道上有個人影一閃,十分眼熟。他是……

哦,他是那天送我畫報還幫我付車資的那個青年!我忍不住叫起來:「哎,你!」一邊急追過去。

可是,看門人攔住了我:「你的票?」

「我的票?」我大窘,「正在買呢。」

好在小李及時舉著票來救了我的駕,看門人還是給了我一個老大白眼:「買了票再進嘛,急什麼?就差那麼幾分鐘?」

我顧不得回話,拉著小李就往裡跑,可是,庭院里草木稀疏,人跡雜沓,哪裡還有那青年的身影。

小李問:「你剛才喊誰呢?」

「一個男人。」

「你夢裡那個?」

「胡說。」我瞪小李一眼,「是在北京才認識的,還不知道名字呢。」

「他是欠了你錢還是長得特別英俊,讓你唐大小姐這樣緊張?」小李繼續打趣。

我有些悵悵地:「他沒有欠我錢,倒是我欠了他的。」

同那青年的失之交臂,讓我突然發現,原來,他留給我的印象是那樣美好深刻,原來,我一直很希望再見到他。

我在人群中東張西望,腳下頗有點不知所之。小李抱怨:「你根本沒心思參觀,你是在找人。」我不禁抱歉:「不不,我很想好好參觀一下曹雪芹故居的,想了好久了。」忙收攏心神,將注意力放在那些庭院建築,條幅楹聯上,又特意到曹雪芹像前行了禮。

我不是一個拜神主義者,也沒有什麼偶像,但是,對曹雪芹,我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敬仰、崇拜,視為神祉。從小到大,《紅樓夢》看了無數遍,總是忍不住想入非非,怎麼可以夢遊大觀園,同曹雪芹長談一次,讓他告訴我後四十回的真正結局呢?那種想法,常常令我心癢難撓,輾轉反側。

然而,當真踏進所謂的曹雪芹故居時,卻不知為什麼,讓我忽然有種距離感,不真實感。這裡真的是我心中的大師曹雪芹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地方嗎?他就在這裡「批閱十年,增刪五次」,將《石頭記》最後完成至《紅樓夢》?如果他住在這裡,那麼「脂硯齋」又在哪裡?《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遺失了,若是將此地掘地三尺,會不會意外發掘出一份精心保存的原稿?會不會,一百年前,曹雪芹在最後完成了《紅樓夢》的著述之後,將它密密裝裹,用一個極妥善的辦法收藏在不朽的瓮里,像妙玉貯雪水那樣,用一個「鬼臉兒青」把書稿藏了埋在地下。然後,他再故意將其他的散稿收回銷毀,讓《紅樓夢》永遠殘缺,同所有的世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會不會呢?

正自神遊天外浮想聯翩,身後傳來輕輕的吟誦聲:「蓬窗牖戶,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

這正是《紅樓夢》開篇曹雪芹自詡的句子。是誰?誰這樣知情解趣,說出我心中所想?

我回過頭去,忍不住心神一震,是他,是那個四合院里的青年。剛才到處找他不見,卻原來離我這麼近。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句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種鈍鈍的喜悅和隱隱的疼痛從心中升起,彷彿我已經尋了他好久好久,彷彿我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一次重逢,彷彿已經預知命運的安排,彷彿山雨欲來山洪欲發只待一聲令下。震撼過度,我反而不曉得該怎樣搭話。

那青年接觸到我震動莫名的眼神,有些驚訝,沒有認出我來,只是微微地一頷首,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我才如夢初醒,不行,不能再讓他跑掉,這次錯過了,下一次,我可去哪裡找他呢?小李還在一旁對著雪芹像左拍右拍,我顧不得打招呼,直追出去,至於到底為什麼要追,追到他之後又該說什麼,卻沒有想過。

在垂花門裡的竹林旁,我追上了他:「請等一等!」

他停下,驚訝地看著我,並不詢問。

不知為什麼,我的眼睛有點潮濕,雜亂無章地開口:「我是唐詩,我們見過的,在四合院,我還欠你十塊錢呢,謝謝你的那些畫報,我天天看……」

他想起來,笑了:「原來是你。在北京玩得好嗎?」

「很好。沒想到可以再見到你。」我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我剛剛進來,你呢?」

「我已經逛完了,正打算回去呢。」

「這麼快?」我深深惆悵。

他看出了我的失落,想了想說:「穿過這個竹林後面有個茶舍,要不要去坐一會兒?」

「當然!」我禁不住雀躍,已經完全把小李忘在了腦後。

竹林間的石子路上長滿青苔,濕滑地,我打了個趔趄,被他扶住了。他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引著我走出竹林。我心中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痒痒地喜悅,說不清楚。竹林間有種遊盪的暮色在飄流,給林間平添了一種幽深的意味,我覺得好像在隨他走進一個美麗新世界,一個愛麗絲的仙境。又似乎,不論他將帶我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只知道,跟著他是安全的,美滿的,平和的,滿足的,一種再無憂慮思疑的鬆弛。

我們在茶舍前的樹墩子上坐下了,他揚手叫了兩杯茶,玩笑地說:「這是妙玉從梅花上收雪烹的茶,難得的。」

我也笑著,說:「剛才我還在想,曹雪芹會不會把《紅樓夢》的原稿像妙玉那樣,用一個瓮收在地下藏著呢。後四十回遺失,是全世界文壇的一大損失。」

「也未必,也許這就像維納斯的斷臂一樣,未嘗不是一種缺憾美。有誰能想像維納斯長著兩條胳膊的樣子呢?要是有一天人們真的發掘出了一尊四肢齊全的維納斯,帶給我們的未必是狂喜,說不定反而會感到巨大的失落。」

「那也是。」我表示同意,「我小時候在鄉下有個小朋友,他很會講故事,給我講過許多童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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