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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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光育幼院在中和鄉偏僻的一角,我按著地址過了螢橋一直下去,穿過幾條街轉進入南山路底,才看到一道蘺笆圍著幾棟紅磚平房,一個完全孤立的所在,倒有點家一所鄉村小學。大門上一塊焦黑的木牌,「靈光育幼院」幾個字已經模糊了,左下角有「耶穌會」的題款。我進到門內,前院右側是一片幼兒遊樂園,裡面有蹺蹺板、鞦韆、木馬,有七八個兒童在裡面遊戲,兒童們都系著白圍兜,上面綉著「小天使」三個紅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在看顧這群孩童,蹺蹺板上一頭坐著一個胖胖的男童,一上一下,兩個男童在發著一連串興奮的尖笑。左側的兩棟磚房是教室,我從一棟窗外看到裡面坐著高高矮矮不同年紀的少年在上課,講台上站著一位穿了黑袍的神父在講課。另外一棟教室里在上音樂課,隨著風琴的伴奏,一流混合著參差不齊的男童的歌聲,荒腔走調奮力地在唱著一首聽著叫人感到莫名的凄酸的聖歌。那兩棟紅磚教室的後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很舊了,紅磚都起了綠笞,教堂門楣上橫著一塊匾,上面刻著「靈光堂」。我突然想到郭老告訴我,從前阿鳳在靈光育幼院時,行為乖張忤逆,常常半夜三更一個人跪在教堂里哭泣,大概就跪在這間靈光堂里吧。

「你找什麼人么?」教堂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老教士,老教士穿看長長的黑布袍,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絨方帽,一張黝黑的方臉,皺得全是龜裂。

「是傅崇山傅老爺子叫我來的,」我趕忙應道,「他自己不能來,要我來看看傅天賜的病,送蘋果給他。」我舉起手上的蘋果。

「哦——」老教士那張黝黑的臉上綻露出和藹的笑容來,「傅天賜么?他今天好多了,吃了醫生開的特效藥,燒都退了。」

老教士領著我繞過教堂,往後面另外一棟紅磚房走去。

「您是孫修士么?」我試探著問道,我聽老教士的口音帶著濃濁的北方音。

老教士側過頭來望著我,滿臉詫異。

「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弟?」

我記得郭老說過靈光育幼院里有個河南籍的老修士,院里只有他一個人憐愛阿鳳。傅老爺子也提起院里有個北方老修土,人很慈詳,專門照顧院里的殘障兒童,他對沒有手臂的傅天賜最是照顧。

「傅老爺子對我提過您。」我說道。

「傅老先生人太好了,」孫修士讚歎道,「他對咱們院里的孩子們真是慷慨,這幾年傅天賜那個孩子全靠他呢。」

「孫修土,您還記得阿鳳么?」我悄悄瞄了一眼老教士,問道。我記得郭老告訴過我,孫修士常常陪著阿鳳,跪在教堂里念玫瑰經,想感化他。

孫修士聽我問起阿鳳便止住了腳,望著我思索了半晌。

「阿鳳么?唉——」孫修士長嘆了一聲,他那張龜裂滿布黝黑的臉上,泛起—片悵然的神情,「那個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怎麼會不記得?阿鳳太古怪了,別人都不懂得他。我儘力幫助他,可是也沒有用,他跑出去後,聽說變得很墮落,而且又遭到那樣悲慘的下場,實在叫人痛心。其實阿鳳那個孩子本性並不壞的——」

孫修士提起阿鳳突然變得興奮起來,站在教堂後面的石階下,跟我絮絮地追憶起許多年前阿鳳在靈光育幼院時,一些異於常人的言行來。他說阿鳳在襁褓中就有了許多異兆,他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一教他叫「爸爸」,「媽媽」,他就哭泣。孫修士說,他從來沒見過那樣愛哭的嬰孩,愈哄他哭得愈凶,到了後來簡直變成嘶喊了。有一次他把阿鳳抱在懷裡,阿鳳才八九個月大,可是阿鳳卻不停的哭,直哭了兩個鐘頭,哭得昏死了過去,臉上發藍,一身痙攣,醫生打了一針鎮靜劑才把他救轉過來。好象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有一肚子的冤屈,總也哭不盡似的。其實阿鳳是個天生異稟的孩子,他那一種悟性也是少見的,無論學什麼,只要他一用心,總要比別人快幾倍,高出一大截。他的要理問答倒背如流,聖經的故事也熟得提頭知尾,孫修士親自教他國文,一篇桃花源記剛講完,他已經琅琅上口,背得一字不差了。

「可是——可是——」孫修士卻遲疑道,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迷惘,「那個孩子,不知怎的,做出一些事情來,卻總是那麼乖張叛逆,不近人情,正如同我們院長說的,那個孩子有時簡直是中了邪、著了魔一般。這些年來,我一想起他那悲慘的結局就不禁難過,我時常為他祈禱,祈禱他的靈魂得到主的保佑,得到安寧——」

老教士有點哀傷起來,連連搖頭嘆道:

「傅老先生告訴我,出事的前一天,他還看過阿鳳呢,真是想不到。」

孫修士引著我走到一間寢室的門口,卻停下來,打量了我一下,慈藹地笑問道:

「你呢,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李青。」我說道。

「哦,李青,」老教士點了一點頭,指著我手上的蘋果說道,「好大的蘋果,傅天賜會樂壞啦。」

寢室里的孩子,全是殘障兒童,一共有五個,一個完全沒有雙腿,呆坐在一張靠椅上,只剩下半截身子。有兩個大是低能兒,對坐在地板上玩積木,嘴裡一直在啊啊的叫著。另外一個年紀比較大,大概有十幾步了,可是頭卻一直歪倒到左邊又反彈回來,這個動作奇快,不斷地來回起伏,脖子上象裝了一個彈簧一般,他自己顯然無法控制這個動作,臉上滿露著痛苦無助的神情。寢室中有三個老太在看護這些殘障兒童。傅老爺子告訴過我,育幼院里這些老頭老太都是義務幫忙的,有的是教友,有的不是,他們的兒女大了,在家中感到孤寂。

傅天賜躺在床上,他是一個六七歲大,非常單薄的孩子。他的上身穿著一件天藍色短袖舊襯衫,因為沒有手臂,襯衫的袖子空空地垂了下來,大概剛退燒,人還很虛,臉色發青,一點血氣也沒有。傅老爺子在家裡有時跟我談起傅天賜來,他說那孩子先天不足,無論怎麼調養,總是嬴弱多病,壯不起來,而且孩子的心思又很靈巧,對於病痛,特別敏感,因此更是受苦。

「傅爺爺叫我來看你呢,傅天賜。」我站在傅天賜的床前對那個躺在床上兩袖空空的孩子說道,「你的病好了么?」

孩子睜著一雙深坑的大眼,好奇地望著我,嘴巴緊緊閉著,沒有出聲。

「完全沒有燒了。」孫修士上前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額頭說道。

「剛剛吃了一碗麥片,胃口很好呢。」旁邊一位老太笑著插嘴道。

「傅爺爺呢?」孩子突然開口問道。

「他今天不能來,他要我送蘋果來給你吃,你瞧。」我把膠袋裡兩枚蘋果拿出來,蘋果隔了一夜,更熟了,透著一股甜香。我將鮮紅的大蘋果擱到孩子的枕頭邊去,孩子奮力移動了一下身子,側過頭,鼻子湊近枕邊的蘋果嗅了一下。

「香不香?」孫修士彎下身去問道。

孩子點了點頭,笑了。

「看你這付饞相,剛剛才吃過東西,」老太插嘴笑道,「回頭吃了飯,奶奶再削給你吃。」

「傅爺爺什麼時候來呢?」孩子又問道。

「過幾天他就來看你。」我說。

「哦——」孩子應道,他舒了一口氣,卻又緊閉上嘴巴,不肯做聲了。

我因為心裡掛著傅老爺子,要趕到石牌榮總去,便向孫修士告了辭,跟傅天賜說了再見。孫修士一直送我到育幼院的大門口,我們經過教室時,裡面那些孤兒還在唱著那些凄酸聖歌,而且唱得那般努力,那般參差不齊。

「傅天賜那個孩子今天特別開心呢,」孫修士站在靈光育幼院的大門口,對我笑道。

「我回去會告訴傅老爺子聽的。」我說。

29

我到達榮總時,傅老爺子不在病房,師傅卻坐在房中,他說他在等我,有話交代,傅老爺子讓護士推出去做檢驗去了。

「老爺子的病很險,」師傅開門見山對我說道,「我早上去問過丁大夫,他說老爺子的低血壓冒到一百二十五,血壓波動很厲害,他這個年紀的人,隨時會出事。你在這裡守住,一步都不要離開了。我問過護士,晚上可以在這裡搭鋪陪伴病人。你這兩夜辛苦些,不要睡覺了,白天我叫小玉他們來換你的班。」

師傅又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千塊來交給我用。

「老爺子交給我的事情,我馬上還得替他去辦。咱們安樂鄉那邊又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我也走不開。要是這邊有事,你就馬上打電話到酒吧里來。」

師傅走後,我乘機到下面餐廳里去吃了一碟蛋炒飯。回到三0五號病房,護士已經把傅老爺子送回房中,房裡的窗帘拉了下來,變得暗沉沉的,象晚上—般。床頭多了一架氧氣筒,傅老爺子閉著眼睛,靜靜的躺著,我不敢驚動,便坐在床腳的椅子上陪伴著他。另外床上躺的那個病人,也是一位退了役的老將官。據說是腦溢血,已經幾天昏迷不醒了,他的家屬不停地輪班來看守,親友送來許多鮮花,擺滿了半邊房。花香混著藥味加上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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