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26

晚上打烊後,我們一個個早已累得精疲力盡,剛才那四五個鐘頭的班,每一分鐘都是硬著頭皮熬過去的。師傅倒誇獎了我們一番,說我們果然還沉得住氣沒有惹出亂子。他把帳結好,特別打賞我們每人一百元,卻嘆了一口氣,告誡我們道:

「兒子們,今晚你們都看到了,咱們的處境有多艱難!平日你們只顧抱怨師傅管教太嚴,你們瞧瞧,外頭的世界,對咱們是很友善的么?要是明後晚還是象這種情形,那些外路雜人還要來咱們安樂鄉搗蛋、拆場合,兒子們,這個地方咱們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回到傅老爺子家,已是深更半夜,天氣有點涼意,我身上穿著一件傅衛留下來的軍用夾克。傅老爺子家燈火全熄了,黑漆漆的一片,我摸著黑,上了玄關。平常傅老爺子早睡,但他總把玄關一盞小燈開著,讓我照路。我昨夜一夜沒有回來,不禁有些懸心。我進到屋內,便悄悄走到傅老爺子房間外面,隔著房門凝神摒息聆聽了片刻,我似乎聽到傅老爺子房中有微弱的呻吟。

「老爺子,」我低聲叫道,裡面仍舊是哼哼的聲音,我打開房門,走進去,房中也沒有開燈,黑暗中,傅老爺子床上傳來呻吟的聲音愈更清楚了,好象喘息很困難似的。我把床頭五斗柜上一盞檯燈捻亮,傅老爺子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上冒著涔涔的汗珠,兩道鐵灰的壽眉緊緊蹙在一起,他的喉頭一直發著嘎啞的呻吟,異常痛苦的模樣。

「老爺子,怎麼了?」我蹲下身去,湊近傅老爺子問道。

「阿青——」傅老爺子吃力地喚道,「去倒杯開水來。」

我趕緊到廚房裡,從暖水壺裡倒了一杯溫開水,端回傅老爺子房中。

「那瓶葯——」傅老爺子抬起手,指了一指床頭邊五斗柜上一隻塑膠藥瓶,藥瓶里是綠色膠囊的藥丸,不是傅老爺子平日服用的藥水。我記得傅老爺子說過,這是特效藥,心痛得實在厲害,救急用的。藥瓶上寫著六小時服用一粒。我取出一枚藥丸,將傅老爺子扶坐起來,把藥丸塞進他嘴裡,把玻璃杯里的開水,一口一口緩緩地餵了他小半杯,然後才把他的頭又放回到枕上。傅老爺子的頭髮都讓汗水浸濕了,而且是冷汗,我掏出手帕,替他拭去額上頰上的汗水。

「老爺子,要不要我送你到醫院去看看大夫?」我問道,傅老爺子這次的病似乎來得很兇,我不禁有點慌了起來。傅老爺子卻擺了一擺手,他的眼睛仍舊閉著,說道:

「吃了葯,暫時還不礙事,明天我去榮總看丁大夫去。」

丁仲強丁大夫是榮民總醫院的心臟科主治醫生,傅老爺子的心臟病一直是他醫治的。

「那麼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老爺子。」我說道。

傅老爺子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張開了眼睛,才緩緩地將他發病的原因說了一個大概,原來早上他去了中和鄉靈光育幼院,去把那個沒有手臂的殘廢兒童傅天賜帶去台大醫院去看病。傅天賜已經病了一個星期了,一直發燒。育幼院的特納醫生開了葯,可是並沒有效,孩子病得很辛苦,傅老爺子不忍,所以想帶他到台大醫院去診治。誰知台大醫院的電梯偏偏壞了,內科診室又在三樓。平時傅天賜走路便不平衡,容易摔跤,何況又在病中。傅老爺子半抱半拖,把傅天賜弄上三樓時,自己卻累倒了,在醫院裡心就疼了起來,人都差點昏厥過去。傅老爺子說完卻打量了我半晌,嘴角浮起一絲倦怠的笑容來,喃喃說道:

「阿衛的衣服,你穿著正合適,阿青。」

我低頭看了一看自己身上那件墨祿的軍用夾克,說道:

「外面天氣,有點轉涼了。」

晚上我睡在傅老爺子房中,靠在房中一張藤卧椅上休息。一夜我們兩人都沒有真正睡著過,傅老爺子大概很不舒服,隔不了一會兒就要哼一下,他—呻吟,我便驚醒過來,這樣反反覆復,終於折騰到天亮。我起身去燒水,沖了一杯阿華田,傅老爺子本來不肯喝,我勸了半天,總算把一杯阿華田細細啜完了。我找了一件對襟夾祆出來,替傅老爺子穿上。然後自己也去匆匆梳洗了一番,八點半鐘,我便到巷子口攔了一輛計程車進來,然後從床上將傅老爺子扶起,他的右手臂挽住我的脖子,我的左手卻挽過他那佝僂的背脊,抱住他整個身子,兩個人互相依靠著、攙扶著,一步一步,蹣跚地走下玄關去。

我們到石牌榮總時,還不到九點,而且又掛了特別號。丁大夫的門診,第一個就輪到傅老爺子,護士特別推了一架輪椅,把傅老爺子接進去。我在外面等候了差不多四十分鐘,丁大夫卻親自出來,找我談話。丁仲強大夫是一個身材高大,銀髮燦然的醫生,穿著一身白制服,很有威嚴的模樣,他把我叫過去,語調低沉地說道:

「你們老太爺這次的病,很不輕呢,我要他馬上住院。」

「哦,今天就進來么?」我囁嚅問道。

「今天就住進來。」丁大夫斬釘截鐵地說道。

接著他大略向我解釋了一些傅老爺子的病情。傅老爺子的心臟一向衰弱,這次有心肌梗塞的現象,隨時會休克,萬一昏厥一摔跤,即刻發生危險。接著他便遞給我一張他簽的住院證明書,交代我道:

「你先到下面去辦住院手續,你們老太爺正在做心電圖。」

我走到樓下住院處,替傅老爺子辦妥住院手續,傅老爺子是老榮民,不必預先繳住院費。回到樓上,傅老爺子已經做完心電圖了,他身上換上了綠色的病人睡袍,佝著背坐在輪椅上,讓護土推往別的診療室。他看見我,卻把我招過去,聲音虛弱地吩咐我道:

「你先回去,拿兩套我洗換的衣服來,還有我的牙刷面巾——別的東西,日後再說吧。這幾天,恐怕你要兩頭跑了呢。」

「不要緊,老爺子,」我趕緊應道,「老爺子家裡的葯還要不要拿來呢?」

「用不著,」傅老爺子揮了一下手,「丁大夫說,另外開藥。」

「老爺子,我去了,馬上就回來,」我說道,「晚上我不去上班了。」

傅老爺子嘴唇抖動了一下,要說什麼,卻只點頭唔了一聲。我轉身離開,傅老爺子蒼啞的聲音卻在我身後問道:

「身上有錢么?」

「有!」我回頭拍了一下褲袋笑道。

27

我匆匆趕回傅老爺子家,家裡靜悄悄的,傅老爺子入了醫院,整棟屋子一下子好象空掉了一般。我到他房中,從衣櫃里理出了幾套洗換的內衣褲,他的牙刷牙膏洗臉手巾我也裝進了一隻塑膠袋裡,又從我房中的壁櫥里,找到了一隻軍用綠色帆布旅行袋,把東西什物都放了進去,末了我把一罐阿華田也一併帶走了。

返回榮總以前,我到安樂鄉去彎了一趟,想把傅老爺子發病住院的消息告訴師傅聽。師傅不在,小玉、老鼠和吳敏三個人倒圍在一張桌子上,一邊吃飯一邊吵吵嚷嚷不知在爭什麼。我猛然想起肚子餓了,乾脆也坐下來跟他們吃點東西才走。小玉一看見我,卻指著我咯咯笑道:

「又來了一個!叫他什心呢?叫他鯉魚精吧!」

老鼠和吳敏都呵呵笑了起來。

「你媽的,什麼鯉魚精?」我坐了下來,把小玉面前的碗筷拿過來,便扒了兩口飯,「我看你才是個狐狸精呢!」

老鼠馬上跳了起來,指著小玉嚷道:

「你看、你看,我跟小敏叫你狐狸精,你還不以為然,現在是公認的了!」

「好吧、好吧,就算我是狐狸精,」小玉拍拍胸口道,「那麼你是耗子精,你是兔子精,」他指指吳敏,又指指我,「你是鯉魚精,咱們師傅是千年烏龜精,阿雄仔嘛,是個超級馬猴精---那麼咱們這個『妖窟』什麼妖精都齊全了。今晚有人來『游妖窟』看『人妖』,咱們就收他們的門票,一個一百塊。多看一眼,加一百,那麼,咱們以後便不必賣酒了。」小玉說著卻把老鼠手中的筷子搶了過來,一邊噹噹地敲著碗,一邊用著幼稚園的歌「兩隻老虎」的調子唱道:

四個人妖

四個人妖

一般高

一般高

一個沒有卵椒

一個沒有卵泡

真奇妙

真奇妙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也跟著用筷子敲碗齊唱「人妖歌」。

「師傅到哪裡去了?」我笑得差點岔了氣,止住小玉問道。

「盛公召去了。盛公看到『春申晚報』,氣急敗壞把師傅召去開緊急會議。我看咱們安樂鄉也是好景不常了。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打算,小爺可打定了注意,下個月龍船長龍王爺的翠華號要開航,我是一定要跟了去的。我的廚子執照已經考到了,到翠華號上去當二廚。下個禮拜我就去割盲腸去。你呢,老鼠,烏鴉那裡你回不去了,我看你怎麼辦?你那第三隻手又要伸出來了——」

老鼠呲著一嘴焦黃的牙齒,痴笑了兩聲。

「小敏又怎麼辦?難道還回去當『刀疤王五』的小媳婦兒不成?只有你最好,阿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