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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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天下父母心,你們懂么?你們能懂么?我那個阿衛,要是還在,今年他該是三十七了,跟王夔龍同年。阿衛出世,就不尋常,是剖腹而生的。他母親體弱,開刀開狠了,吃不住,產下阿衛,沒有多久,竟去世了。阿衛自小喪母,又是獨子,我對他難免格外愛惜,管教上也就特別嚴格,其實也是望子成龍的意思。

「阿衛那個孩子,從小就討人喜歡,聰敏異常,文的武的,一學就會,我親自教他讀古文,一篇《出師表》,背得琅琅上口。那幾年,除了上前方打仗,我總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撫養,甚至我們軍團駐紮陝西漢中,我也把他一同帶了去。在軍營里,我教他騎馬、打獵。天天早上,我騎我那匹烈馬『回頭望月』,他騎他那頭小銀駒『雷獅子』——我們兩父子,一前一後總要在跑馬場上蹓幾圈。說到那兩匹寶馬,都是青海的名種,我們得來,還有一段故事呢。抗日勝利,我到青海去巡查,阿衛也跟了去。青海的軍區司令是我一個舊同學,跟我私交很密。青海產名駒,他特別挑了幾匹,讓我過目,指著他最心愛的那匹『回頭望月』跟我打賭,我降服得了那匹烈馬,他便甘心奉送我。我一個翻身上馬,騎得行走如飛,我那位司令朋友誇下了海口,只得忍痛割愛。誰知阿衛卻站在我身後指著那頭『雪獅子』說道:『爹爹,我也要試試這一匹!』我雖然也想兒子出風頭,但是卻不免提心,怕他當眾出醜。因悄悄問他道:『你行么?』小傢伙一口應道:『爹爹,我行!』那時他才十五歲,長的又高又壯,穿了一身我替他特別縫製的軍裝馬靴,神氣十足。他揪住那匹通體雪青的小銀駒,一躍便縱上了馬背,放蹄奔去,那匹馬讓他跑的馬腹貼到了地面,碧綠的草原上,一團銀光。我那位司令官朋友,禁不住脫口喝彩道:『好個將門虎子,這匹馬,就送給他!』那一刻,我心中著實得意,我那個兒子,確實令我感到光彩。

「阿衛,從小便是一個爭強好勝,心性極為高傲的孩子,事事都爬在別人的前頭。他從軍校畢業,那一期兩百五十個學生,學科術科他都遙遙領先。他的長官十分獎許他,在我面前,誇他是個標準軍人。有子如此,我做父親的,內心的喜悅,無法形容。我感到安慰,我在阿衛身上,二十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可是——可是,阿衛只活到二十六歲,而且死得極不光榮,極不值得,極悲慘。他升了排長,便調下部隊去訓練新兵。我也去過他那個訓練中心去參觀。阿衛帶兵還真有一套,他排上的新兵個個服他,很愛戴他們的傅排長。阿衛威重令行,幹得非常起勁。可是在他當排長的第二年,就發生事故了,他被撤職查辦,而且還要受到軍法審判。一天夜裡,他的長官查勤,無意間在他寢室里撞見他跟一個充員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接到通知,當場氣得暈死過去。我萬萬沒有料到,我那一手教養成人,最心愛、最器重的兒子傅衛,一個青年有為的標準軍官,居然會跟他的下屬做出那般可恥非人的禽獸行為。我馬上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用了最嚴厲的譴責字語。過了兩天,他給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那天正是舊曆九月十八,是我五十八歲的生日。親友故舊本來預備替我慶生的,也讓我託病回掉。阿衛在電話里要求回台北來見我一面,因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審了。我冷冷地拒絕了他,我說不必回家,既然犯了軍法,就應該在基地靜待處罰,自己閉門思過。電話里他的聲音顫抖沙啞,幾乎帶著哭音,完全不象平常我心目中那個雄姿英發的青年軍官,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陣厭惡、鄙視。他還想解釋,我厲聲把他喝住,將電話切斷。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見,尤其不想見我那個令我絕頂灰心失望的兒子。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發現他倒斃在自己的寢室里,手上握看一柄手槍,槍彈從他口腔穿過後腦,把他的臉炸開了花。官方鑒定他是擦槍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個性情高傲、好強自負的獨生子傅衛,在我五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槍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阿衛自殺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晚上我常做惡夢,而且總是夢到同一張面孔,那是一張極年輕的臉,白得象紙,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嘴巴不停地開翕,好象驚懼過度,拚命想叫卻發不出聲音來似的。他那雙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徑望著我,向我乞求什麼,卻無法傳達,臉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張極年輕的臉,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總也想不起來,那個年輕人是誰。一連三四夜,夜夜我都夢到那張慘白的臉,臉上那副掠惶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來,一身冷汗,我又在睡夢裡看到那張臉,那天晚上,一臉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戰的時候,我在五戰區前方作戰時,在陣前槍斃的一個小兵。那時在徐州,前方正吃緊,我手下的部隊駐守第一線。一天晚上我到前線巡邏,部下擒來兩個擅離戰壕的士兵,兩人在野地里苟合。一個老兵還不露畏色,那個新兵大概只有十七八歲,早已嚇得全身顫抖,面色慘白,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張開,大概要向我求赦,卻恐懼得發不出聲音來——就象我夢中見到的那副神情。當然在那種情形之下,我一聲令下,就當場拖出去槍斃掉了。那件事當時我處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沒有十分放在心上,時間一久,竟淡忘了。沒想到,隔了那麼多年,那張驚惶失措的臉,又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裡。那晚我的心臟病大發,絞痛難耐,給送進榮總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差點喪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一年,我都閉門謝客,深居簡出,在家中靜養。阿衛慘死,我感到了無生趣,整個人登時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間的一切苦樂,我都冰然,無動於衷了——

「一直到一個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陰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陣子,我的血壓波動,常常感到頭暈。我到台大醫院去看醫生,那個內科主任是個名醫,很難挂號,只有掛到晚間門診。看完醫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我還記得,那天有寒流,天氣陰冷,晚上還下著濛濛細雨。我從醫院出來,穿過新公園,想到館前路去乘車。那天大概有雨,公園裡沒有什麼人。我經過公園裡蓮花池那邊,突然聽見一陣哭聲,從池頭的亭子里傳過來,那是一聲聲斷斷續續的吞泣,哭得異常凄涼,在寒風冷雨里,聽著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繞了過去,走上池頭的亭子。亭子里的板凳上孤伶伶地坐著一個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單衣,雙手抱頭,面伏在膝上,抖瑟瑟地在那裡哭泣。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竟會哭得那般哀痛,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過去搖搖他的肩膀,問他道:『你年紀輕輕,在這裡哭什麼呢?』那個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脹得發疼,不哭不舒服。』我問他有家沒有,有沒有去處,他都說沒有。那晚那樣冷,我穿了一身棉炮,還感到寒意,而那個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單衣,說話的時候,牙關都冷得在打戰。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忍,便把那個孩子,帶回了家中。大概他幾夜沒睡,回到我家,我讓他喝了一杯熱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睜不開了。我把他安置在阿衛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現在睡的那鋪床——立刻呼呼睡去,連衣服也來不及脫。我從柜子里,把阿衛那床棉被拿出來,蓋到那個孩子身上。那個孩子側著身,臉偎在枕上,大概凍很了,一臉青白。我仔細端詳了他一下,發覺他的長相竟是異常奇特,一張三角臉,下巴頦又短又尖,翹起來,睡著了兩道濃濃的眉毛仍然虯結在一起,把眼睛都蓋過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術,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象那個孩子那麼薄、那麼賤、又帶著那麼多凶煞的一副長相。突然間,不知怎的,我對他竟產生了一股無限的哀憐來,我把棉被拉過他的肩膀,把他蓋得嚴嚴的。那是自阿衛死後,兩年來,頭一次,我又開始恢複了感覺。

「他累過了頭,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那天是除夕,本來我並沒有心情過年的,因為他的緣故,我吩咐吳大娘特別做了幾樣年菜,叫他跟我吃了一餐年夜飯——沒料到那竟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餐。那晚他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大吃大喝,把一隻紅燒肘子也吃得精光,一嘴的油,拍著鼓脹的肚皮對我笑道:『傅爺爺,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年夜飯,我們在孤兒院里,只過聖誕節,不過舊曆年的。』他開始喋喋不休,把他的身世通通告訴了給我聽。他的身世又離奇,又凄涼——你們在公園裡大概都聽說過了。阿鳳,他就是你們公園裡那個野孩子、那隻野鳳凰,是他告訴我聽的,你們公園裡的故事都是他告訴我聽的。他告訴我公園裡頭還有許許多多象他那樣無家可歸的孩子,個個身世凄涼。他講得興興頭頭,指著他自己的胸口說道:『這是我們血裡頭帶來的——公園裡的老園丁郭公公這樣告訴我們,他說我們血里就帶著野性,就好象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一發不可收拾。傅爺爺,所以我愛哭,我要把血裡頭的毒哭乾淨。』後來我在中和鄉靈光育幼院里碰到從前撫養過阿鳳的那位河南老修土,他告訴我阿鳳確實是個奇異的孩子,半夜三更他會跑到教堂里放聲痛哭,把院里的人都吵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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