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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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王爺是個老可爰!」小玉喜孜孜地告訴我道。

這幾晚小玉都跟我回錦州街麗月那裡去睡,我們沖完澡,坐著抽煙閑聊的當兒,小玉就興高采烈地大談龍船長一生的傳奇故事。麗月把安樂鄉稱做「水晶宮」,她說我們這些「玻璃貨」都升了格,漲了價,變成「水晶玻璃」了。她一直嚷著要加我們的房租,她指著小玉笑道:

「玉仔,你好運氣,在水晶宮裡又遇見了海龍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

小玉說龍王爺是寧波人,從小便跑到上海黃浦灘頭去混生活。後來一個猶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逕濱英文,把他推薦到一艘外國船上去當僕歐,十八歲便下了海。那條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條來往上海香港義大利豪華郵輪,派頭大得唬人。龍王爺說他在船上飯廳伺候那些老爺奶奶們時,是穿著燕尾禮服的,而且還戴上白手套,腳下是光可鑒人的黑漆皮鞋,走起路來喀噔喀噔響—一我想不出龍船長穿了燕尾禮服的模樣,不過他塊頭大,大概也挺神氣吧——而且菜單上一道湯就有十幾種名式,都是法國字,有些上海財主,到船上去開洋葷,連點兩三道湯,也是常有的事。龍王爺在「康悌浮弟」上熬了幾年,船上的規矩全學會了,便跳槽到了那條有名的鬼船「太平輪」上去當三副,才上去一年,上海便亂了。民國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輪最後一次從上海航行香港,船上擠滿了上海有錢人,有些綁了一身的鑽石美金。哪知道「太平輪」一出港,便觸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無—生還,那些上海有錢人帶著他們的黃金珠室,都真的去見了海龍王——只有龍王爺一個人逃過了死門關。

「為什麼?」我和麗月不禁齊聲問道,小玉滿臉得意色賣了一陣關子,說道:

「開船的前一刻,龍王爺在甲板上正在指揮水手運貨,突然腳下—滑,好象有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一交摔下去,頭便碰在鐵欄杆上,撞得他眼前一黑,當場暈了過去。等他安了神睜開眼一看,甲板上那些水手,一個個的頭都不見了。」

「玉仔!」麗月指著小玉正色道:「鬼月才過,深更半夜,你少來編這些鬼話。」麗月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鬼,她每次夢見她死去的老爸,總要去買香燭冥錢,大燒一輪。

「真的嘛!」小玉笑嘻嘻說道,「是龍王爺說的么,他說那些水手穿著白制服的身體,一個個還在走動呢!他感到一陣噁心,膽水都吐了出來,所以才臨時下了船,逃過了那次大難。」

「我看你說得眉飛色舞,乾脆你也跟了你那個龍王爺上船出海,去見那些無頭鬼去!」麗月說著倏地立起身來,悻悻然走出了我們的房間,我跟小玉都拍手大笑起來。自從麗月把小弟攆走以後,我對她一直心懷不滿,有時也會借故給她一點難堪。我看見小玉作弄她,不禁感到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意。

「小玉,師傅該頒獎給你了!」我和小玉熄了燈,一齊躺下後,對小玉說道,「你這幾天猛灌龍王爺的迷魂湯,把老龍迷得昏陶陶的,我看你什麼招數都使了出來,就還差沒去舐他的卵泡!」

「他要我舐我也干呀!」小玉說道。

「你那麼下作?」我笑道,「龍王爺給了你什麼好處了?」

「你懂什麼?」小玉冷笑了一聲,「你知道這個人有多重要?」

「師傅要他替咱們帶私酒吆。」

「私酒不私酒,與小爺卵相干!」小玉猛然翻過身來,「阿青,我跟你說,這個老龍頭,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啦?」我知道小玉工心計,專門釣大魚放長線。

「時機還沒到,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這個驢頭聽的,」小玉乾脆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出了香煙、打火機,點起煙來,「我昨天早上到中華烹飪學校去報名,參加速成班三個星期就領到證書了。今天上午才去上第一課,刀工,切、剁、片、削,全試過了。我考考你,牛肚子怎麼切?直切還是橫切?」

「直切吧。」

「蠢材!」小玉咯咯地笑了起來,「直切就咬不動了。今天我們還學做了一道菜:水晶雞。我們老師嘗了一輪,直誇我做得最入味。我沒告訴她:咱們是水晶宮裡出來的,當然會做水晶雞嘍!」

「你學燒菜乾什麼?」我也坐了起來。

「學個一技之長有什麼不好,」小玉把手中的香煙遞給我,「等到年老色衰,沒有人要了,就去替人家燒飯去。老實告訴你吧,阿青,龍王爺的翠華號要招一名二廚——」

「罷、罷、罷,」小玉還沒說完,我便止住他道:「你這麼個金枝玉葉的人兒,船上那種苦是你吃得了的?我看上船就讓那些爛水手奸掉了!」

「媽的,說你不生性,」小玉有點發急了,「你等小爺說完再放屁也不遲。小爺是什麼人?服侍那些爛水手么?前晚,龍王爺無意透露翠華號原來那個二廚失蹤了,是在東京跳船的。我一聽,差點昏了過去,趕快拿話套他,他說跳船的事常發生。東京新宿有一家中華料理大三元,老闆就是翠華號的跳船三副。阿青,別人會跳,我不會跳么?我到了東京,比誰都跳得快!」

「嘖、嘖,」我嘆息道,「小玉.你還沒有死心呵?原來還想做你的櫻花夢哪!」

「我為什麼要死心?我為什麼要死心?」小玉嚷了起來,「我的人死了燒成灰,這個心也不會死!就是變了鬼,我也要飛過太平洋去的!不錯,上回成城藥廠的林祥,沒能帶我去成日本,叫我傷了好一陣心。你以為我就那樣算了么?我不講罷咧,我心裡天天在轉念頭,一旦有機會,哪怕上刀山下油鍋,也嚇不住我王小玉,上船吃點苦算什麼?我下午去了三重,見到我阿母,都跟她說了。她說:『你現在有份工作,不好好做,又起那個怪念頭,萬一跳船不成,給日政府抓去關起來,怎麼辦?』說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完了她卻褪下她腕上那隻寶貝金鐲頭來,那是我那個死鬼阿爸資生堂的林正雄在東雲閣追我阿母的時候,給她的定情禮,鐲頭內側刻著我阿母王秀子及我阿爸的日本名字『中島正雄』。我阿母把那隻金鐲頭塞給我,她說:『你去成東京,萬一找到那卡幾麻,你把這隻鐲拿出來,他就會認你的。如果找不到,賣掉當路費回來,免得流落在外國。』」

小玉興高采烈講了一大堆計畫,好象明天就要跳船了似的。

「阿青,」我們說完話,睡下了,小玉又推醒我。每次他來跟我睡,都鬧得我睡眠不足。

「什麼事?你跳船還不夠,難道還要去跳海不成?」

「下個月我要到台大醫院去割盲腸去。」

「最好連大腸小腸一齊割掉,」我沒好氣地說,可是卻又耐不住好奇起來,「為什麼要割盲腸?」

小玉嘆了一口氣,說道:

「龍王爺說的,翠華號新招的船員,通通要先割盲腸。因為怕上了船,萬一害盲腸炎,沒有人會開刀。」

10

傅崇山傅老爺子家的老女傭吳大娘上菜的時候滑了一跤,右腿骨節脫了臼,送到醫院裡接骨上了石膏,要休養一個月,她那當軍人的兒子便把她接回家裡去了。傅老爺子打了單,切家務便得自己動手。我們師傅去探望老爺子,看見傅老爺子正在客廳里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駝背高高拱起,雙手揪住抹布抖簌簌地來回擦,累得一頭的汗。師傅趕緊把傅老爺子攙了起來,向他建議,找一個人,暫時頂替吳大娘,師傅提了我,說我老成。傅老爺子起初不肯,後來師傅又編說我給房東攆了出來,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爺子暫且收容,傅老爺子才答應了。麗月倒沒有攆我,但卻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麗月紐約吧里一個姊妹淘倒會,倒掉麗月兩萬塊,麗月心疼得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著加薪,並且威脅要離去幫「中國娃娃」的露露做廚娘,一連串破財的事,弄得麗月情緒極惡劣。加房租的時候,很不客氣地對我說過:「你要嫌貴,就搬走好了。」當我把遷入傅老爺子家的消息告訴麗月時,她倒反而有點過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幾味我素日愛吃的小菜,把小玉也叫了來,替我餞別。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魷魚,擱在我碟子里,說道:

「你要憑良心,阿青,你在這裡,麗月姐沒有虧待你,你現在有了好去處,莫要過河拆橋,出去盡說麗月姐的壞話!」

「怎麼會呢?」我連忙笑著分辨道,「你不信問小玉,背後我總是說麗月姐是個大好人!」

「阿青說,麗月姐是我們的觀音媽!」小玉笑嘻嘻響應道。

「我不信!」麗月噗哧一笑,「兩個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這麼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裡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麼老跟我過不去?」

「麗月姐把人家的命根子弄走了,怎麼怪他怨你?」小玉搶著說道。

「什麼命根子?」麗月詫異道。

「你把他那個小神經郎趕走了,他傷心得要命!」

「啊呀,」麗月喊了起來,「那個小神經,連屙屎屙尿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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