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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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龍江街二十八巷我們家的那個巷口,我便叫計程車停了下來,巷子里了無人跡,各家門窗緊閉,只有牆頭缺口一根根光禿禿的晾衣竹篙兀自撐出牆外來,那些破爛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大概老早收走了。左邊秦參謀家的大門仍舊缺著一扇,剩下的另一扇,在風中咿咿呀呀來回亂晃。巷中的垃圾堆還在那裡,黃黃黑黑地高聳著。陰溝里漲了雨水,混濁濁的穢物衝到了路面,一片濘泥。風刮進巷子,發出嗚嗚的呼聲,使得我們這條破敗的死巷,顯得愈加荒涼,而且極亂。我把母親的骨灰罈,緊緊摟在胸前,我的手心在發汗,那隻圓肚子的罈子有點滑溜,不容易捧牢。風大逼人,腳下不甚穩靠,一步一步,兢兢業業,我將母親的骨灰罈,護送到家。

我們家屋檐角上那塊黑油布,仍然覆蓋在那裡,上面壓著許多塊紅磚,磚頭都發了黑霉。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親領著我跟弟娃,我們父子三人合力把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來。我爬上屋頂,父親站在梯子上,弟娃在下面傳遞磚頭。可是愛美麗要比黛四強烈得多,這一角漏洞,不知能不能抵擋得住今晚的暴風雨。我從大門縫中,看到裡面家中的門窗都關閉著,沒有開燈,尚未到六點,父親下班大概還沒有趕回來。我捧著母親的骨灰罈,站在我們家的大門口,剎那間,我幾乎忘卻了我離家已經四個月了,而且還是讓父親逐出家門的。我將母親的骨灰罈擱在地下,縱身越牆翻爬到屋內,打開大門,將母親的遺骸,迎接到家裡。我們那間陰濕低矮的客廳,在昏暗中,我也聞得到那一般常年日久牆上地上發出來嗆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頓時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開廳中那盞昏黃的吊燈,將母親的骨灰罈,放置在我們那張油黑的飯桌上。客廳里一切依舊,連父親那張磨得發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沒有移一下,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廳中的吊燈下,椅旁的一張小几上,擱著父親那副老花眼鏡。夏天的晚上,屋內熱氣未消,我們都到門口去乘涼,父親一個人留在屋內,打著赤膊,就坐在那張竹靠椅上,戴著老花眼鏡,在那盞昏黯的吊燈下,聚精會神地閱讀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只有蚊子叮他一下,他才啪的一巴拿打到大腿上,猛抬起頭來,滿臉恚然不平。陡然間,我又憶起父親那張極端悲愴的面容來——母親出走的那天夜裡,父親喝醉後,一臉淚水縱橫,蒼紋滿布,他的眼睛暴滿了血絲,咿咿唔唔對我們訓了一夜的醉話——我一輩子也不能忘懷他那張悲愴得近乎恐怖的面容。突然我覺得我再也無法面對父親那張悲痛的臉。我相信,父親看見我護送母親的遺骸回家,他或許會接納我們的。父親雖然痛恨母親墮落不貞,但他對母親其實並未能忘情。他房中掛在牆上那張跟母親合照唯一的一張相片,一度取了下來,許多年後,又悄悄地掛回了原處。如果母親生前,悔過歸來,我相信父親也許會讓她回家的,而我曾經是父親慘淡的晚年中,最後的一線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變成一個優秀的軍官,替他爭一口氣,洗雪掉他被俘革職的屈辱。我被學校那樣不名譽的開除,卻打破了他一生對我的夢想。當時他的忿怒悲憤,可想而知。有時我也不禁臆測,父親心中是否對我還有一絲希冀,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親一度那般器重過我,他對我的父子之情,總還不至於全然決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絕對無法再面對父親那張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頃刻間,我了悟到,為什麼母親生前,在外到處飄泊墮落,一直不敢歸來---她多次陷入絕境一定也曾起過歸家的念頭---大概她也害怕面對父親那張悲痛灰敗的臉吧。一直到她死亡後,才敢回家。母親死了,竟還害怕,怕流落在外面,變成孤魂野鬼,她那軀滿載著罪孽的肉體燒成了灰燼還要叫我護送回家,回到她最後的歸宿,可見母親對我們這個破敗得七零八落的家,也還是十分依戀的。

我從褲袋裡摸出了一張紙來,那是一張京華飯店的信箋,信箋背面寫著「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華飯店那個客人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我在信箋正面,給父親寫下了兩行字,押在飯桌上,母親的骨灰罈旁:

父親大人:

母親已於中元節次日去世。這是母親的骨灰罈。母

親臨終留言,囑兒務必將她遺體護送回家,並下葬在弟

娃墓旁。

青兒留

我必須在父親回來以前離開,以免與他碰面。臨走前,我到我與弟娃從前那個房間去打了一轉。弟娃的鋪蓋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席枕頭都在那裡。枕頭上還疊著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襪,文具書籍,統統未曾移動過。但是整個房間都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沙,幾個月沒有人打掃過了。我什麼也沒有拿,把房門仍舊掩上,走出了家門。巷裡的風,迎面橫掃過來,夾著疾雨,打在臉上,陣陣麻痛。我逆著風,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終於象上次一樣,奔跑起來,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淚水終於大量地涌了出來。這一次,我才真正嘗到了離家的凄涼。

31

晚上十時許,愛美麗終於登陸了,整個台北市都叫嘯了起來,新公園裡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給颱風颳得象一群從瘋人院潛逃出來的狂人,披頭散髮,張牙舞爪地亂晃。豪雨來了,乘著風,亂箭一般,急一陣,緩一陣,四處迸射。我在風雨交加中,鑽進了公園內蓮花池中央那間亭閣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來,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滿了泥水,走起來,嘰喳嘰喳,從頭到腳,早已淋得透濕,風吹來,我感到全身浸涼。四周是那樣的喧騰,可是我赤著足,盤坐在板凳上,內心卻是異樣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錦州街那間小洞穴里去,在那間小洞穴里,在這樣一個夜裡,會把人悶得窒息。在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颱風夜,我又奔回到我們的王國里來,至少這裡黑暗護罩著的一小撮國土中,絕望後,仍可懷著一線非分的痴心妄想。

在蓮花池四角上的亭子里,仿彷彿佛幾縷黑影,在移動著,大概也是我們幾個同路人,在這個颱風夜,跟我一樣,投奔到我們這個黑暗的王國里來吧。猛然間,從蓮花池的一端,冒出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池邊的台階上,沖著風,蹭蹬過去。狂風將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揚起。我認得出來,那嶙峋的身軀,那踽踽的步伐——是龍子,是王夔龍。在這樣一個暴風雨的黑夜裡,難道他在他父親遺留下的南京東路那間古舊的官宅里,竟也無法安身,要衝出那兩扇鐵閘門,奔回到我們這個老窩裡來?他來找什麼呢?他真的來找他的阿鳳,他那個野鳳凰不成?阿鳳之死,在公園裡,早已變成了一則傳說,這個傳說,隨著歲月愈來愈神秘,愈來愈多姿多彩了。三水街的幾個小么兒最喜歡說鬼話,他們說,常常在雨夜,公園蓮花池邊,就會出現一個黑衣人,那個人按著胸口,在哭泣。他們說,那個人,就是阿鳳,他的胸口,給戳了一刀,這麼多年,一直在淌血。他們指著台階上的幾團黑斑,說道:那就是阿鳳當年留下來的血跡,這麼多年的雨水,也沖洗不棹。那天晚上王夔龍帶我到他南京東路那間官宅里時,我們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肩靠著肩,他將他那雙瘦得象釘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對我傾訴:他給他那個大官父親放逐外國的那幾年,蜇居在紐約曼赫頓七十二街一棟公寓的閣樓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來,在曼赫頓那些大街小巷,象遊魂一般,開始流浪起來,從一條街盪到另一條,在那迷宮似棋盤街道上,追逐紐約夜裡那一大群浪蕩街頭的孩子們,他跟隨著他們,一齊投身到中央公園那片無邊無涯的黑暗中去。他說紐約中央公園要比台北新公園大幾十倍,樹林要厚幾十倍,林子里,那些幢幢的黑影也要多幾十倍。可是紐約也會有颱風么?我突然想到,也會有這種狂風暴雨的黑夜么?王夔龍告訴我,紐約會下雪,大雪夜,中央公園那些樹都裹上了一層白雪,好象穿著白衣的巨靈一般,雪夜裡,總也還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公園裡盤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間。一個聖誕夜裡,他告訴我,他在公園門口遇到一個抖瑟瑟饑寒交迫的孩子,我還記得他說那個孩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樂士,他把那個孩子帶了回去,調了一杯熱可可給他喝,他說那個波多黎哥孩子一雙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著一個茶杯口大鮮紅的傷痕。王夔龍從蓮花池角上一間亭子里走了出來,他的身旁,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矮小瘦弱,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瘸跛得厲害的身影—一我認得出來,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寶。小金寶是個天生殘廢,右足的腳趾,長得連成一排,朝內翻,走路只好用腳背。平常他不敢在公園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颳風下雨,公園裡的人跡稀少了,他才蹦著跳著,一顛一拐,從樹叢里鑽出來,左顧右盼,活象一隻驚惶不定的小鹿。龍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張開,裹覆到小金寶瘦弱的身上,兩個人一大一小,合成一團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風暴雨的黑夜裡。

而我一個人仍舊坐在亭閣里的板凳上,起一雙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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