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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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裡又不是瘋人院,神經郎你也帶回來!出了事怎麼辦?」

麗月發覺我收留小弟過夜,便嚷了起來。

「不要緊,他什麼都不懂,不會闖禍的。」我忙替小弟解說道,小弟盤坐在我的床上,曬得紅頭赤臉,他啾著麗月,眼睛一連眨巴了幾下。

「你說得好輕巧!」麗月指到我臉上來,「他這麼瘋瘋癲癲地跑了出來,他家裡人一定到處在找了,說不定早已報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門來,說我們這裡私藏瘋人。」

「送他到哪裡呢?」我排開手笑道,「他連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都說不清——只曉得在萬華。」

「咳,都是你惹的麻煩!」麗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屁股便坐到了小弟身邊,打量了他一下,然後堆下笑臉,哄著他說道:

「來,小弟,告訴麗月姐聽:你家在哪裡?萬華哪條街?是不是廣州街?有個大廟叫龍山寺的,你曉不曉得?」

小弟的嘴巴半張開,獃獃地望著麗月。

「你不講?你亂跑出來,你阿母急死嘍!你阿母在找你哪,知不知道?」

麗月伸出手去摸了一摸小弟的光頭,小弟突然間咕嚕咕嚕笑了起來,笑得前後亂晃,嘴裡哼歌一般吐出一連串咿咿唔唔的娃娃語。

「這是什麼名堂?」麗月駭異道。

我笑了起來。

「他告訴你:阿母上山去了、阿母上山去了——」

「噯——-」麗月搖頭嘆息,「是個白痴仔!」

「果—一果——」小弟叫道。

小強尼登登登跑了進來,手裡抓住一隻楊桃在啃。

阿巴桑跟在後面,氣吁吁的肚子挺得老高。小弟一骨碌便爬下了床來,伸手便要去抓小強尼手裡那隻楊桃,小強尼趕快躲到阿巴桑身後去。

「小孩子的東西你也來搶!」阿巴桑揚手便要打,小弟頭一縮,閉上了眼睛。

「阿巴桑,你到冰箱去拿一隻來給這個小神經吧!」麗月笑道。

「要拿你叫阿青去拿!」阿巴桑嚷道,「冰箱里的芒果也不見了,小強尼的牛奶也少了兩瓶——你問問阿青,都到哪裡去了?」

我趕忙跑出房間,麗月在後面尖聲罵道:

「你想死啊!你敢動我的芒果,二十塊一個,你明天不去買一個賠來,你看我還有頓飯給你吃不?」

我去冰箱里拿了一隻楊桃來遞給小弟。

「你聽到了?」我笑看說道:「我挨罵了,都是因為你好吃!」

小弟接過那隻碧澄澄的楊桃卻捨不得吃了,擎在手中,顛來倒去地玩弄著。

「你聽著,」麗月對我說道,又指了一指小弟,「這可是你找來的累贅,你自己去想辦法。今夜你快把這個小神經送走---送到哪裡我不管,送到警察局也好,神經病院也好。」

「麗月姐,」我賠笑道,「你是個好心人,今天已經晚了,就讓這個小傢伙在這裡再過一夜吧,明天我去報警讓警察把他帶走就是了。」

「不行!」麗月搖手道,「你和小玉兩玻璃貨住在我這裡,已經給我招來多少麻煩---要人的也來了,打架的也來了。現在又加上這麼個白痴仔,我自己也要瘋了!何況你上個月的房租三百塊還沒繳清,還敢收留人呢,氣起來我連你一齊攆出去!」

「我保證!」我拍拍胸脯道,「今晚我一定把錢弄來,繳清房租,這下總可以商量了吧?」

「你把錢弄來了再講---」麗月的口氣鬆動了,卻乜斜起眼睛瞅著我噗哧地笑了一下,「今晚的線可放長些,釣條大金魚回來!」

我離開時,跟阿巴桑講了許多好話,要她照顧小弟一下,回頭有剩菜,盛碗飯給他吃。

「天這麼熱,還要我去服侍那個小神經郎!」阿巴桑大不以為然。

「拜託嘛,阿巴桑,我買斤荔枝回來給你吃。」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買涼茶來喝。

「要買就買新鮮的!」阿巴桑哼了一下,「上次那些生蟲的也拿回來。」

我趕到公園裡,找到我們師傅楊教頭,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蓮花池的石欄杆上,肩並肩,一個龐然巨物,一個胖成一團。我踅過去向楊教頭伸手借錢,借五百塊。

「師傅,」我笑著叫道,「實在有急用,過兩天一定奉還。」

「我開銀行么?」楊教頭雖斥道,「個個都來向我調頭寸!這樣吧,我來替你想條活路,你先到大世紀去等我。我替你去請位財神爺來。」

我走到衡陽路大世紀,選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樂汁,大約等待半個鐘頭後,楊教頭帶了一個人來,他叫那個人坐在我身邊,自己坐在我對面。

「這是賴老闆。」楊教頭介紹道,然後朝那個姓賴的擠了一下眼睛,笑道:

「怎麼樣,賴老闆,我說的不錯吧?這個少年郎可還標緻?」

那個姓賴的挪了一下身子,歪著頭朝我上下打量起來。他是個四十上下的肥碩男人,一張赤紅的豬肝瞼,在玫瑰紅的燈光下,閃著亮濕的油汗。他的頭髮剪得短短的,齊中間分,燒燙過了,起著細緻的波紋。他身上穿著一件玉綠間金線的泰國絲綢香港衫,坐下來,便把個肚子給箍了出來。他那左手肥禿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厚重的方金大戒。他打量我的時候,一雙腫泡的眼睛擠滿了笑意。我低下頭去,兀自吮著自己的芭樂汁。

「阿青,賴先生就是西門町永昌西裝店的大老闆,」楊教頭向那個姓賴的呶了呶嘴,笑道:「人家賴老闆要送你一條西裝褲呢——定做的!」

「你的腰圍幾寸,小弟?我來替你量量——」那個姓賴的趁勢伸過手來捏了我的腰一把,我趕忙閃開了,他和楊教頭都呵呵地笑了起來。

「一身的硬肌肉嘛!」姓賴的笑道,「練過功夫了么?」

「我這個徒弟的童子功很不惜,差不多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了。」楊教頭說著跟那個姓賴的又縱聲笑了起來,楊教頭彈了下指頭,侍應生端來兩瓶冰啤酒。

「你自己說吧,小弟,」那個姓賴的拍了一拍我肩膀,「你要馬海,還是要達克龍的。」

我一直低著頭,在吮麥管。

「我看來條奧龍的吧,」楊教頭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們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奧龍西裝料,很不錯,夏天涼爽,我本來想做套西裝的。一問四千五,唬的我趕忙溜掉了。你們大店的西裝,咱們是做不起的!」楊教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非常憾恨的模樣。

「楊師傅要套西裝還有什麼問題?這點小意思我們永昌還送得起!」姓賴的很四海地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裡,楊師傅來量身好了。」

「我這副身材,恐怕貴店要吃點虧哩。」楊教頭低下頭去,無奈地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圓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們對號么?」姓賴的傾身上前,在楊教頭耳際悄聲問道,一雙腫泡泡的小眼睛卻向我一溜。

「這個徒兒,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

楊教頭跟那個姓賴的又擠眉眨眼了一陣。突然間,我感到我的大腿上癢麻麻有毛蟲在爬動一般,是姓賴的一隻手從桌底下伸了過來,幾個指頭慢慢往我腿上爬上來。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張,伸了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賴的那隻肥禿禿帶著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來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師傅,我先走了!」

我霍然立起身來,頭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紀門口走去,楊教頭在我身後追趕著,我只聽到他壓低聲音在怒喝:

「阿青——」

我離開大世紀,便直奔西門町的銀馬車,去找嚴經理。嚴經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陽。我剛離家的頭一個星期便在公園裡遇見了他,他把我帶回他金華街那間公寓里,要我搬進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銀馬車替我安排了一個職位,當侍應生。他皺起眉頭,指著我的臉訓道:

「小娃仔,你剛出道,還有救,快點做份正經事。你在公園裡混,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

我在銀馬車做了三天,溜走的時候,口袋裡還有一把嚴經理金華街的公寓鑰匙,總也沒有機會拿去還他。我到銀馬車走進經理室,沖著嚴經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請安道:

「嚴經理,你好。」

「嘿!小鬼頭,你還有臉來見我?」嚴經理見了我先是一怔,旋即餘溫未消地說道,「我還以為你給抓到火燒島去了!」

「請經理幫個忙。」我笑著說道。

「原來你也還有用得著我的一天!」嚴經理冷笑道。

「要向經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塊錢,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錢?哪有那麼容易?」

「繳不出房租,房東要攆人了呢。」我央求道。

嚴經理朝我點著頭嘆息道:

「真是塊賤料子,我那裡讓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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