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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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睡到第二天中午,兩人睡得一身汗,爬起來,沖了個冷水澡,都換上了乾淨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門町今日百貨公司去買了一大堆資生堂化妝品帶給他母親。他說他母親雖然上了些年紀,可是仍舊喜次擦脂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總帶些給她,他把那些化妝品用一張印了青松白鶴的花布包袱包了起來,那張包袱就是他跑出來,他母親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著。小玉母親住在三重鎮天台戲院後面一條擺滿了攤子、人擠人的小巷裡。我們到了小玉母親家的大門口,小玉卻不敢進去,帶了我悄悄地繞到後門廚房,探頭探腦張望了半天,回頭向我咋了一下舌頭說道:

「那個山東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說:『俺抓住那個小兔崽子,劈開他的狗腦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嚨,才高聲叫道:

「阿母,玉仔回來了。」

小玉母親從後門跑了出來,她看見小玉,先滿頭滿臉摸了一陣,又紮實地捏了一下小玉膀子,說道:

「怎麼又瘦了?天天吃些什麼?麗月那個婊子刻薄你么?一定天天在外面野,沒好好吃,對么?」她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說:「頭髮倒剪短了。」

小玉母親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卻打扮得非常濃艷,臉上著實糊了一層厚厚的脂粉,眉毛剃掉了,兩道假眉卻畫得飛揚跋扈,嘴上的唇膏塗得鮮亮。她身上穿了一件菜青色飛滿了紫蝴蝶的綢子連衣裙,一身箍得豐豐滿滿,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的胸脯來。從前小玉母親大概是個很有風情的紅酒女,她那雙泡泡眼,雖然拖了兩抹魚尾紋,可是一笑,卻仍舊眯眯地泛滿了桃花。小玉那雙眼睛,就是從他母親那裡借來的。

「阿母,我帶阿青來吃拜拜。」小玉牽了我過去見他的母親。

「好極了,」小玉母親一把摟住小玉的膀子,往裡面走去,一面對我笑道,「我們隔壁老鄰居火旺伯家裡宰了一頭兩百多斤的大豬公,今晚我們都過去。」

「阿母,你擦的是什麼香水?難聞死了。」小玉湊到他母親脖子上,尖起鼻子聞了一下。他母親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罵道:

「阿母擦什麼香水,干你屁事?」

進到裡面廳堂,小玉笑吟吟地把手上那個包袱解開,在桌子上抖出了幾瓶化妝品來: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紅,一支描眉毛的畫筆。

「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聞聞。」小玉打開那瓶玉綠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親鼻子下面。

「也不怎麼樣,」小玉母親撇了撇嘴笑道,卻逕自打開那罐雪花膏聞了一下,「倒是這瓶雪花膏還不錯,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買。」

小玉將香水倒了幾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親耳根下點了兩下,其餘的又抹到她頭髮上去。

「這點象足了你那個死鬼老爸!」小玉母親瞅著他點頭嘆道,「你老爸從前就愛搞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這個禍根子什麼也沒留下來,資生堂的粉底倒丟下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親摩挲著小玉的腮轉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錯了,把他生成了個查埔郎,從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畫的,我老說:『玉仔是個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氣,到處闖禍—一』」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搶著說道,「阿母懷著我的時候,跑去廟裡拜媽祖,她向媽祖求道:『媽祖呵,讓我生個查某吧。』哪曉得那天媽祖她老人家偏偏傷風,耳朵不靈,把『查某』聽成『查埔』了,便給了我阿母一個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王母親笑得全身亂顫,輕輕批了小玉面頰一下,一面用手絹擦著眼睛跑了進去,不一會兒,端出了一大盆西瓜來,放在那張油膩得發黑的飯桌上,她遞給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鮮紅的西瓜,我們都渴了,唏哩嘩啦地啃了起來。小玉母親挨在小玉身邊坐了下來,手上擎著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小玉母親這間廳堂,陰暗狹窄,連窗戶也沒有一個,案上又點著兩根蠟燭,一大柱香,在供著保生大帝,空氣很燠熱,我和小玉兩人額上的汗水,不停地流瀉。

「麗月那個婊子怎麼啦?天天還跟那些美國郎混么?」小玉母親問道。

「麗月姐的生意愈來愈旺啦,紐約吧里她最紅。有時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過來。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親啐了一口,「那個賤東西!前幾年她跑來看我,哭哭啼啼,說是她那個美國大兵丟下她溜了。那時候我替她拉線。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個大仔春發呀,麗月那個婊子,還嫌人家長得丑,鬥雞眼,碎麻子。人家阿發哥的皮鞋生意現在做大啦!火旺伯一家人都發財了。麗月不聽我的話,叫她打掉那個小雜種她不肯,現在拖著個不黃不白的東西,累死她一輩子!」

「阿母,你那時為什麼沒有把我打掉,生下我這個小雜種,累死你一輩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頭笑問他母親,他鼻尖上沾了兩滴紅紅的西瓜水。

小玉母親一把大蒲扇啪噠啪噠拍了幾下,莫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還不是你那個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幾麻』,那個野郎,我上死了他的當!他說他回日本一個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現在都這麼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著頭叫他母親道,「我差一點找到林正雄——你那個『那卡幾麻』了!」

「什麼?」小玉母親驚叫道。

「我說差一點,」小玉拍了拍他母親的肩膀,「這個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個字!那晚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點跳了出來。我問他有日本姓沒有,是不是姓中島?他說沒有。阿母,你說可惜不可惜?」

「這是個什麼人?」

「他也是個日本華僑,從東京來的,到台灣來開藥廠。」

「哦,」小玉母親搖頭嘆道,「你又去亂拜華僑乾爹了。」

「這個林茂雄不一洋,他對我很好呢。他在台北辦事處給了我一個位置,晚上還要供我去讀書。」

「真的么?」小玉母親詫異道,「這下該你交運了。玉仔,不是阿母講你,你在台北混來混去,哪裡混得出個名堂來?現在碰到這樣好心人,就該好好跟著人家,學點東長西短,日後也不至於餓飯哪!」

「可是人家已經回東京去了,」小玉聳了一聳肩,「去了也不知幾時再來。」

「噯——」小玉母親有點失望起來,嘆了一口氣。

「阿母,」小玉湊近他母親,仰起臉問道,「你老實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你一共到底跟幾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

「夭壽!」小玉母親一巴掌打到小玉腦袋瓜上,笑罵道,「這種話也對你阿母說得的么?還當著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著他母親笑道,「阿母從前在東雲閣紅得發紫,好多男人追她,比麗月姐還要紅。」

「麗月是什麼東西?拿她來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踏了你阿母的名聲?」小玉母親撇著嘴,滿臉不屑,「從前我在東雲閣當番,隨隨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裡象麗月那種賤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訴過我,那時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個呢!」

「咳。」小玉母親暖味地嘆了一聲。

「阿母,你到底跟幾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嘛?」

「死囝仔,」小玉母親沉下臉來說道,「你阿母跟幾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關你什麼事?」

「你跟那麼多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你怎麼知道資生堂那個林正雄一定是我父親呢?」

「傻仔,」小玉母親摸了一模小玉的頭,瞅著他,半晌才幽幽地說道,「你阿母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阿母——」

小玉突然兩隻手揪住他母親的胸襟,一頭撞進他母親懷裡,放聲慟哭起來。他那顆頭,象滾柚子一般,在他母親那豐滿的胸脯上擂來擂去,兩隻手亂抓亂撕,把他母親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綢裙扯得嘶嘶的發出裂帛聲來。他的肩膀猛烈地抽搐著,一聲又一聲,好象什麼地方劇痛,卻說不出來,只有乾號似的。小玉母親被小玉搖得左晃右晃,幾乎摟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淚、西瓜水給小玉塗得一塊塊的濕印,她額上臉上汗水淋淋漓漓的瀉著,把她一張塗得濃脂艷粉的面龐,洗得紅白模糊。她一直忙亂地拍著小玉的背,過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來,她才解下頭髮上扎著的一塊手帕,替小玉揩臉,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著:

「玉仔,你聽阿母講。早起我到火旺伯那裡,對他說:『火旺伯,今天夜裡,我們玉仔要回來探望阿公呢,你們那對豬耳朵一定要留給他啊!』火旺伯他們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捨得花錢。火旺伯笑眯眯說道:『秀姐,你那個小囝仔肯回來看阿公,十對豬耳朵也留給他!』我去看來,那對豬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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