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是每種誤會都很美麗

第二天早晨,我在桅子花的香氣中醒來,看到一窗的陽光。鳥鳴與花香讓我在剎那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秦嶺,但是接著白色的鉤花窗帘拂醒了我的夢。

梔子花馥郁的香味隨風傳送,我望著它,想起以然當初把它送給我時的情景。他說過:「梔子的花語,是『我很幸福』,我把幸福送給你,希望你因為我而永遠幸福。」

「我很幸福」。我幸福嗎?

陽光在玻璃窗上跳動,我安全地呆在自己的家中,可是我的心,為何這般惶惑而迷失。我幸福嗎?我真的回來了嗎?

這時候,一個聲音忽然躍入腦際:「那我們呢?我們的感情怎麼辦?」

是的,那是在病房中聽過的對話,當時我並沒有聽清對方的回答,可是這會兒,它卻清晰地映在我的記憶中,我記得,那女子是這樣回答的:「以然,我祝你幸福。」

「以然,我祝你幸福。」

那問話的人,是以然;而那回答的女子,是無憂。

無憂!忽然之間,我把所有的細節都想得清楚透徹,無憂和以然,他們早已相愛,在我被鍾楚博綁架的時候,他們兩個朝夕相處,為了營救我而不得不常常走在一起,而在這同心協力的過程中,愛情悄悄地來到了。然而他們約定,除非我被安全救回,他們才會正式戀愛。可是當這個傷痕纍纍的我回到大連,他們面對我的傷痛與無助,卻開不了口了。於是,無憂決定放棄愛情,她對以然說:「以然,我祝你幸福。」可是,以然會幸福嗎?我會幸福嗎?

廚房傳來媽媽做早餐的聲音,我小心地沒有驚動她,悄悄溜出了家,決定到「水無憂」走一趟。

畢竟,這是以然、無憂和我三個人的事,當事人才最有發言權,與兩家的家長無關。

也許這樣做很無理,因為柯家父母畢竟是長輩,他們既然說好要來看我,我就該老老實實守在家裡,打扮好了等著被檢閱。

可是我不想。

我害怕那樣客套的寒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漸漸染上鍾楚博不管不顧的個性,不願再按常理出牌,不願再照教條做事,他的邪,他的狂野,他的霸道和無所謂,都在我的身上打下深深烙印。

原來,被綁架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精神。

如今身體已經回來了,可是精神,卻還留在山林里,留在鷓鴣聲聲的秦嶺深處。

很不巧,員工說無憂正在講課,請我到茶室里稍等一會兒。她們且告訴我,「水無憂」又開發了新項目:開班授課,傳播茶藝。

無憂,是個真正的茶人。

教室便是那間最大的「綠煙」包間。無憂的聲音打裡面傳出來,平靜從容:「茶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兩千七百多年前中古時代的神農氏,傳說神農氏嘗百草,每每誤食了有毒的野草,都要用茶來解毒。但是最早出現文字記載的,卻是在《詩經》上,『谷風』中有句: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個『荼』字,指的就是『茶』了……」

我站在樓梯旁,聽得入神,這段典故,倒是第一次聽說。

「到了唐代,陸羽《茶經》問世,把『荼』字減掉一橫,正式命名為『茶』,所以,陸羽便成為茶的真正鼻祖,人稱『茶神』。他的《茶經》直到今天,仍對茶人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共分十章,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飲,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圖。陸羽,名疾,字鴻漸,旁邊『鴻漸』包間就來自這兩個字……」

「水無憂」里每個包間的名字都有典故。就像「綠煙」,典出《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對子: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無憂在這些小地方,清楚地表現出她的清雅與用心。

還有「松風」,也出自一句詩,「蟹眼發過魚眼生,嗖嗖欲作松風鳴。」

無憂說過,「蟹眼」和「魚眼」指的都是水煮滾後的水泡;而「松風鳴」,則是煮水的聲音。

所以,「松風」的真正含義指的既不是「松」也不是「風」,而是「水」。

一個小小的誤會。

生活中到處充滿的,都是這樣出人意料的誤會。

就像布穀與鷓鴣。

就像我與無憂與以然三個人的感情。

這時候服務員送了祈門紅茶上來,請我到隔壁稍等,而她打開的房門,正是「松風」包間。

生活中同誤會一樣多的,是難言的巧合。

風從打開的窗子里吹進來,我忽然想起,鍾楚博殺妻那天,我就是在這裡和無憂告別的,至今我還能清楚地記起那天的每一個細節:窗外觸手可及的槐花,新上市的明前龍井,無憂手裡的高潮龍「雲綿」紫砂壺,還有那本香港人寫的茶書……

現在,那把「雲綿」仍然安靜地呆在茶几上,旁邊成套的青花瓷茶具也同兩個月前毫無二致,還有綠葉纏繞的百寶,子上的擺設,彷彿在這窗里的時間是靜止的,一切恩怨都溶釋在煮滾的茶水中湮沒了,不留下時間的痕迹。

可是窗子外面呢?

窗外的槐花落了。而花開花落間,世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忽然便有種想哭的慾望,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祈門紅」斟在玉瓷杯里,殷紅如血,發出淡淡玫瑰香。

記得第一次在「松風」以茶當酒,喝的是普洱吧?

就是從那時同無憂結下的友誼。

那是第一次和以然吵架,由無憂勸和。後來為了桃樂妃再次和以然鬧翻,也是在這一間,以然摔門而去,無憂趕來安慰了我,我抱著她哭起來,把鬼纏身的事向她和盤托出。於是,她替我找了驅魔人,在午夜我墜樓之前及時救下我,教我用蠟燭召喚弄琴魂,又陪我一起破案,直到最後以茶語暗通消息幫我報警……

如果沒有無憂,也許我早已墜樓而死。

我說過,在這世上,我至少有一位真正的朋友,那就是無憂。

可是現在,因為以然,我同無憂已漸疏遠。

為了愛情犧牲友誼,值得嗎?

我將奶精包撕開一點點,向杯中微微傾斜,滴滴香露迅速沉底又依依浮起,細圓的一點點,慢慢散開,如一朵朵細白的梨花開在鋪滿霞光的湖面上——這才是上好的祈門紅茶:醇、香、艷、亮——記得以前看茶書,一直說中國的祈門紅香味獨具,其他茶種難以比擬,特稱「祈門香」。可是後來每每到茶館點這道茶,卻發現香中帶澀,十分普通。還是在「水無憂」才第一次領略到正宗祈門紅的醇香的。

同樣,也是在「水無憂」第一次真正明白同性之間的友誼可以很真誠,很珍貴。

奶精在艷紅的茶湯里翻上浮下,宛如一個妖艷的女子在拋媚眼,就像……桃樂妃。

我忽然想,如果把桃樂妃比作紅茶,那麼無憂應該更接近綠茶吧?那麼清雅怡人,窈窕娉婷。而我,只能是一杯烏龍茶,而且是沒有發醇好的那種大葉烏龍,最好直接煮來喝,太多的工序只會損失了茶的原味,並不適合我。

無憂這裡經營的主要是台灣茶,特點是香味濃郁,有種阿里山茶,異香異氣的猶為特別。我曾經同她說喝了那麼多茶,最爽口的還是我們國產的安溪鐵觀音。無憂為此笑我口粗,可是同時又說鐵觀音人稱「觀音韻聖妙香」,我獨沽一味,也當算品茶人自有懷抱了。

獨沽一味。可是以然希望的卻是兩全其美。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耶?只是,孰為魚,而又孰為熊掌呢?

猜測一個人的心真令人疲憊。

而且厭倦。

如果是鍾楚博,就不必這樣猜三想四,因為完全可以預知他的答案:「是你,當然是你。」

在他的感情世界裡,從沒有猶疑旁顧,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從來沒有中間路線。當年他喜歡許弄琴,是真的喜歡,可以為了她去拚命;現在他喜歡我,也同樣真誠熱切,同樣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如果有一天不愛了,那麼也絕不拖泥帶水,說斷就斷,為了重獲自由,哪怕殺人也可以。所有的事情與抉擇在他那裡都變得簡單幹脆,彷彿千絲萬縷迎刃而解,完全不必瞻前顧後。

經歷了那樣一個男人之後,我已經不能再接受平庸的感情。

我同以然,也許曾經有過非常單純熱烈的愛情,但也只是曾經罷了,到了今天,那愛早已變得勉強,生澀,脆弱不堪一擊。

不,已經不必再向以然要答案,也不必再同無憂商量什麼了。

可以商量的愛,已經不是真愛。

至少,不是我想要的愛情。

可悲的並不是我們不再相愛,而是我不再是他心中的最愛。那麼,又何必執著?

我站起身,離開了「松風」包間。

回到家,柯家父母已經走了,媽媽見到我十分惱怒:「一大早跑到哪裡去了?害我好一頓替你遮掩。真是越大越沒規矩。」

我坐下來,輕輕說:「媽媽,我已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