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返人間

為了保證自己能在半夜準時醒來,我在睡前喝了大量的水。

這段日子裡,鍾楚博已經漸漸放鬆了對我的看管,晚上睡覺不再給我上綁。以往,我最擔心的是逃出去後迷失方向,不知道該怎麼出山。但是這一次,我記熟了去農家的路。我想,我可以向他們求助。至少,也可以求他們掩護我,替我送信到山外去。

那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當我悄悄離開鍾楚博走出山洞的時候,發現平時熟悉的山林忽然變得詭異起來。那些綠葉松風在夜裡似乎充滿了靈性,妖異地呻吟著,枝枝條條都伸展著邪惡的慾望,好像隨時會伸長來把我捆綁,吸血食肉,連骨頭也不吐。

我想起關於吃人藤的傳說,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電影里的吃人藤場景都配以藍色的畫面,那是因為月光下的吃人藤看起來最有威懾力。

身後忽然響起輕微的「咻咻」聲,有物體踩過枯葉,由遠而近。我寒毛豎起,是鍾楚博,鍾楚博追上來了!我發足狂奔,然而鍾楚博比我更快,忽地飛躍起來,一隻利爪搭在我的身上,我失聲尖叫,這才明白,那不是鍾楚博,是狼!比人更可怕的狼!

就在這時候,槍響了。我驚喜地大叫:「鍾楚博!」

這回才是鍾楚博!他及時趕來了!

可是那一槍並沒有擊中狼的要害,狼只是頓了一頓,便掉頭飛撲過去,鍾楚博在慌亂中又開出一槍,但接著就被撲倒了。狼吻直衝向他的喉嚨,他用雙手用力卡住,同狼滾成一團。

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隨手連枝帶葉折斷一根松枝衝過去,沒頭沒腦地向狼身上揮舞過去,一下又一下,不知停止。狼被擊怒了,舍了鍾楚博重新撲向我,我聽到自己的手臂「咔嚓」一聲斷了,那樣清脆,彷彿不是來自我的身體。與此同時,鍾楚博猛撲過來,抱住狼滾向一邊,順著旁邊的斜溝一路滾下去。

我急忙拾起槍,對著黑暗本能地開了一槍,又是一槍。隨著一聲凄厲的狼嚎,夜幕被利劍般劃破了,但瞬間又歸於沉寂。我艱難地爬過去,對著谷底喊:「鍾楚博!鍾楚博!」

沒有人回答我。

我惶恐起來,鍾楚博,他死了嗎?中槍了?是我,我打死了他?

手臂上的疼痛一陣超過一陣,但是我顧不上,我警告自己,不,我不能昏倒,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沿著溝壁一點點爬落,看到一人一狼靜靜地躺在谷底,人的雙手還緊緊扼在狼的脖子上。

我的手臂已經疼得抬不起來,只得將耳朵貼近他的胸口傾聽著:咚!咚!他還活著!他的心還在跳動!那真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可是,那聲音又是多麼微弱而無力哦!

我試圖將他扶起來,可是全然用不上力。我想過一個人爬到農家求救,卻又擔心當我離開的時候,又有野狼經過。我惟一能做的,只是支持著拾來荒草和枯枝,用隨身帶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扶起他的頭細細檢查,他的頭臉糊滿了血,衣服被撕破了,頭髮鬍子糾成一團,連傷口的情況也看不清,但是總算沒有槍傷。

我吁出一口氣。

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他清楚地叫:「阿琴,你來了?」

我悚然而驚,翻身坐起,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福爾馬林味。

是的,許弄琴來了,她終於索命來了!

月光水一樣地傾瀉。我回頭看著鍾楚博的臉,他沉沉地昏睡著,間或發出一兩聲呻吟或者囈語,粗而短的濃眉緊緊蹙在一起,彷彿不勝痛苦。他說過,鬼怕惡人,弄琴魂拿他無可奈何。可那是在他好著的時候,強健的時候,而現在,他身心疲憊,精力與體力都到了最虛弱的時候,又是在深夜,陰氣最盛的子時,他不再是弄琴魂的對手。許弄琴,這次真的要帶走他了嗎?

「不!」我對著夜空祈求,「你不可以這麼做!你不可以在這時候報復他!我知道他對你不起,可是,我不能讓你在這個時候帶他走!我不能!」

我用那隻好著的手臂抱緊鍾楚博,希望以自己的身體來溫暖他,把自己的陽氣過給他。鍾楚博,我不要你死,我不會要你這樣地去死!

驀地,我想起那個燭光搖曳的晚上,想起那晚無憂的咒語,我閉上眼睛,朗朗地念起來。

月亮升至中天,月光透過林梢灑落一地,斑駁而明亮,無限詭異。

松濤蟲鳴都沉寂。

我的咒語是夜晚惟一的聲音。

手臂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我咬緊牙關撐著,不許自己倒下去。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能撐到明天早晨,鍾楚博就會得救!我一定要撐住!

東方漸明,月亮的影子淡下去,淡下去,福爾馬林的味道就像月亮的外衣,也隨之漸漸脫落。

鍾楚博輾轉著,嘴唇一張一翕。

我本能地意識到他的需要,趕緊站起身,用一隻手脫下外衣,將露水沾濕衣衫,再絞出水,滴在他乾涸的唇上。

他口唇微動,艱難地貪婪地吮吸。

我的淚落下來,被他一併吮進口中,或許是覺出了眼淚的咸澀,他忽然睜開眼來,愣愣地看著我,欲語還休。我卻已經驚喜地叫出來:「你醒了?你醒了!」

我終於喚醒了他,救活了他!鼓脹的喜悅讓我欲歌欲狂,難以自持。「你醒了!」我又哭又笑,不住用濕衣擦拭他灼熱的面頰,希望給他一點清涼。

他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許久,終於說:「為什麼?」

我愣住。

他的話並不完整,但是我聽懂了,他是在問我,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這樣高興。為什麼?

我是恨他的。苦心孤詣找出他的犯罪證據,欲將他繩之於法,置之死地,為許弄琴報仇,為自己洗冤。可是,當他的生死握於我一念之間,我卻沒有片刻的猶疑,一心一意,想的只是要他活下來。為什麼?

但是我已經無力回答。隨著他的醒來,我最後一分力氣和意志也耗盡了。我再一次說:「你醒了!」接著眼前一黑,軟倒下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弄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

一張鬚髮相連但是充滿善意笑容的臉趨近我:「你醒了?」

那張臉藏在鬍子頭髮後面完全看不清,可是聲音是熟悉的,那是鍾楚博。

「鍾楚博?」我輕輕喚,「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

「兩天兩夜沒睡覺沒洗臉沒刮鬍子,就變成這樣子嘍。」

「我已經睡了兩天了嗎?」

我想掙扎著坐起,可是手臂僵直麻木不聽話,原來已經上了夾板——兩根板夾著胳膊用繩子捆起,很古老的一種接骨方法。屋子裡充滿了濃郁的草藥香,我約略有些猜到自己的處境。

果然,門帘一挑,一位面色黝黑但態度慈祥的老先生端著碗湯藥走進來,呵呵笑著說:「姑娘,我老頭子幾年中醫沒白學,到底把你一條小命從閻王爺那兒硬拉回來了。有這麼一次,就是趕明兒我一閉眼死了,也對得起自己行醫一輩子了。」

「醫生,是您救了我?」想到在做「盜鹽賊」的那段日子還曾造訪過他家呢,我不禁有些臉紅,不過好在正發著燒,大概不會引起他的懷疑吧。

「醫生?」老中醫愣了愣,接著哈哈大笑,「這輩子,還沒人叫我醫生呢。你是城裡娃吧?這兒人都管我叫大夫。」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鍾楚博精通各路方言,他一定沒有對這老中醫說實話,八成說我們就是這山裡的或者是附近村裡的人,走山路遇了狼,而他的樣子,混在山民中也實在看不出兩樣,老中醫大概到這時候才知道我們是從城裡來的吧?那麼,他是曾經收到過通緝令的,會想不到鍾楚博就是那通告上的通緝犯嗎?

我偷眼看鐘楚博,他正一臉焦慮地望著我,分明沒有想到那些顧忌,只是催問醫生,哦不,大夫:「她現在醒過來了,就沒事了吧?」

「難說,難說。」老大夫放下藥碗,翻翻我的眼皮,摸摸我的額頭,又對著上了夾板的手臂反覆看,最後搖著頭說,「現在還難說得很呢。」

「難說?你不是說已經把她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來了嗎?」

「命是肯定拉回來了,不過這條胳膊嘛……」

「胳膊?你不是已經給她接了骨?」

「可是你沒看到她傷口發炎了嗎?我還正納悶這娃身子骨怎麼這麼虛呢。原來是個城裡娃。那就難怪了,抵抗力太差,一點小病小災地就抗不過去,又昏迷了這麼久,沒燒壞腦子已經萬幸。要是咱山裡娃,哼,別說摔斷條胳臂,就是摔斷腿,打斷肋骨,只要接上骨,當場就能下地;走動,哪裡知道什麼叫發炎呀……哎,依我看,你們最好還是回城裡去吧,那裡有進口消炎藥,我這窮鄉僻壤的,中藥治慢症還對付,像這種急症發炎,可是沒把握。前兩天我是看娃的情況太緊急,怕往山外送給娃耽誤了,說不得,只得大著膽子試一回,總算愣把娃叫醒了,這就已經是千好萬好了,可是這只是解一時之急,要想讓她徹底好利落,我可沒把握,就算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