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速公路上的夕陽西下

我們在一個不知名的海灘上岸,鍾楚博將我帶到岸邊一座並不起眼的房子里,取出乾淨衣服讓我換上。

「狡兔三窟。」他微笑,「你不用驚訝,我不是說了嗎?這陣子很少回那邊家去。這裡,就是我的第二個家。凡是我住的地方,當然少不了女人衣服。不過你別介意,這套是新買的,還沒穿過,不信你看牌子。」

我低下頭,果然標籤還沒除下,是「寶姿」,以保守的工作裝形象著稱的法國名牌,不由更加感慨當今白領的選擇。

他催促:「怎麼還不換?裝扮好了,我們還得出發。」

「你能出去一下嗎?」

「不能。」他斷然拒絕,「我說過,你不可以有一分鐘離開我的視線。」

我賭氣:「那我就穿濕衣服走好了。」

「那不行,太招人注意了。」他半妥協,「這樣好了,我背過身去,你換衣服,可是不許關燈,我要看著你的影子,免得你耍花樣。」

我氣結,但也只得從命。

濕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容易除下來,越急就越快不了,我看到自己苗條的身影投在對面雪白的牆上,不由得麵皮火辣辣燒起來。脫到只剩一層內衣時無論如何下不了手,只得胡亂把寶姿套在濕衣服外面。

幸好鍾楚博總算說到做到,始終沒有回頭。

我明知他看到投影已經知道我換好了,還是輕聲說一句:「好了。」

他回過頭來,眯起眼欣賞地看著我,滿意地唔一聲:「這套衣服很適合你。」

我更加臉紅,卻也不禁暗暗佩服,在這種時刻還有心情欣賞女人服裝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

然後我們便重新上路了。

當然他在這裡還有另一輛車,同張揚的「大奔」截然相反,是輛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大切諾基,似乎他一早已經知道,總有一天會落到逃亡的命運,所以早已準備好一切,只等考驗來臨。

「那些笨蛋警察們這個時候大概剛剛把水警召來,還在海里到處找尋賓士的下落吧?」他說,哈哈大笑著發動車子,「現在,蜜月旅行正式開始!」

車子經過高速路收費口時,我只覺滿手心都是汗,渴慕地望著工作人員,希望他能看懂我眼神中的求助,可是那公事公辦的收費員看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隨著電腦里的報數聲機械地重複:「十元,謝謝!」

我放棄地嘆一口氣,眼睜睜看著漫長無邊的高速公路在車前方展開。

「高速公路真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鍾楚博說,「看到它就會覺得,滄海桑田真的都不算什麼。」

「但是如果有人要在高速路上追捕我們,不是連棄車逃跑都沒有機會?」話一出口,我立刻後悔得想咬住自己的舌頭,幹嘛要提醒他呢?

但是鍾楚博毫不在意,輕鬆地回答:「別把他們想得太能幹。他們先要在海底打撈至天明,等確定我們沒有葬身海底的時候,就要組織開會,討論,打報告,然後在大連地區做好一系列的調查,然後再開會,討論,打報告,等到終於辦好層層手續,把通緝令發下來的時候,我們早就到達目的地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不禁心灰。

只不過一個小時,我們已經走出大連境。

被警察找到的機會更加微乎其微了。

鍾楚博出示假身份證在汽車賓館裡訂了一個標準間,服務員仍然什麼也不問,更不理會我們是什麼關係,只管收了押金打開房間歡迎我們入住。

我嘆息,這只不折不扣的狐狸,他早已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與他鬥法,必得十二分小心,一次失手,有可能終生遺恨。除了合作,我並無第二種選擇。

整個晚上都在輾轉反側,睡得並不好。

鍾楚博卻全無憂慮,甚至響起輕微的鼾聲。我四處打量著,猜想可不可能搬起一把椅子或立燈將他一下子打昏,或者悄悄溜出去托服務員報警。

但是還沒等行動我的勇氣便消失了。我能想得到的,鍾狐狸一定也會想得到,難保他不是在假裝熟睡,有意試我。如果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我想起那瓶打碎在「鏡花緣」的紅酒,也許,那便是上帝警示我放棄偵查的訊號吧。如果不是我的一意孤行自作聰明,現在我應該正同以然相對而坐,欣賞著美酒牛排,或者在樂曲聲中翩翩起舞。可是,就因為執著於尋找線索,一張電話單把一切都揭穿了,也把一切都打亂了。只不過幾小時前,我還把他視為嫌疑犯,而以為自己是神勇警花。轉眼之間,他便變成了逃匪,而我成了他的人質。世事難測,竟然奇詭到如此地戲劇化而不可置信。

我咬住被角,心痛地思念著以然,以然,他現在在做什麼呢?他一定很擔心。他知道我在想他盼他嗎?

就這樣睜著眼捱到天亮。

離開汽車旅館結賬時,鍾楚博忽然對女服務員說:「知道嗎?我是個逃犯,她是我劫持的人質。」

我一驚,趕緊看那服務員如何表示。不料她卻理也不理,只顧低頭做賬。

我忍不住說:「是真的!」

那年輕女子抬起頭來,翻我一個老大白眼:「神經病。」

鍾楚博說:「你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那女子終於一咧嘴:「你想惹我笑?很簡單!押金做小費,不用退可不可以?」

鍾楚博哈哈大笑起來,饒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不禁慶幸昨晚沒有輕舉妄動。

至此,幾乎已經放棄求救的意志,乾脆不做任何嘗試,上了車悶頭大睡,補上昨晚缺失的那一覺。

醒來時,已經到達山海關。

鍾楚博說:「想不想去北戴河玩玩?」

我驚訝:「玩?」

「是呀,休息一下。」

我滿腹狐疑地跟著他來到沙灘,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因為天氣尚冷,北戴河邊沒有幾個人,整個城市睡著了一樣,十分冷清。

海水溫柔地絮語,完全不了解正發生在它岸邊的悲劇。

鍾楚博彎著身子想在沙灘上尋找一塊石頭來打水漂,可是到處都是細白的沙和纖弱的貝殼,他不滿地嘀咕:「怎麼連塊石頭也沒有,真是個女性的沙灘!」

至此我相信他真是來玩的,更加驚訝,他倒真瀟洒,只是苦了我,一點樂趣也沒有,只恨不得對著大海痛哭一場,又滿心幻想著怎麼樣做一個漂流瓶通知家人我的去向。

鍾楚博終於找到一隻汽水瓶蓋做梭子,對著水面用力地拋出去。可是因為瓶蓋太輕,只在海面上跳了一下就泄氣了。

我愁腸百結,卻不放過這個嘲笑他的機會,故意大聲地笑出來。

他不滿地對我擰著眉,忽然問:「昨晚你做夢,一直喊媽媽,怎麼?剛離開家就想家了?」

「不是我想家,是怕家人想我。」一句話把我的心事勾起來,我的眼圈兒又紅了,「我這樣子突然失蹤,媽媽一定會很擔心。」

「有人擔心的感覺,也挺幸福的吧?」他「呵呵」笑,可是笑聲中有一絲苦澀,「我從十二歲起,已經不知道被人牽掛的滋味了。」

「你的爸爸媽媽呢?」

「死了。」他簡單地回答,「我是個孤兒,靠給人幫工長大。」

「那麼許弄琴呢?她總是牽掛過你的吧?」

「阿琴?」他反問,出乎意料地,竟然並沒有惱怒,卻有些感慨,彷彿萬語千言似的。但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點點頭,「走吧。」

再出發時,已是夕陽西下。

雖然我看過無數的夕陽,雨後的,晴天的,初春的,盛夏的,但是我打賭自己一生中從沒有看過比今夜更美的夕陽。

那樣美,凄艷而悲壯的一首絕唱。

紅,卻不刺目,不是那種「萬紫千紅總是春」的紅,也不是「紅杏枝頭春意鬧」的紅,卻是「每到紅時便成灰」的那種紅,細膩如凝脂般的顏色,無限哀婉,刺痛行人的心。

大切諾基迎著日落的方向奔過去,奔過去,如同夸父逐日。

可是這樣的速度,依然挽留不住夕陽的沉落。

那一點嫣紅如同含淚的眼,依依地望著,萬般不舍而無奈,不住地低下去,低下去,終於微微一眨,淚珠顫落,眼睛溫柔地閉上了,只在天際留下雲霞如裳,是對大地最後的依戀。宛若美人已去,而香韻猶存。

我的心也隨之低落。倚著車窗,看到山川,河流,稻田,荒漠,都在眼前不斷地飛逝,滄海桑田因了時空的轉換而變幻莫測。也許,這將是我看到的最後一次日落;也許,我將就此駛入時間隧道,終於得救回到父母身邊時,發現他們都已白髮成霜,而以然,也早已子女成群,對面不相識了。

天徹底黑下來,鍾楚博停了車,依然在高速路邊汽車賓館打尖,用假身份證登記。

他絲毫不急著趕路,曉行夜宿,完全像一次真正的旅遊。

甚至不時在某個景點下落,遊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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